“尊敬的故事先生:”这封信如此开头。
“收到您的来信已是凛冬。近来我身体受寒,终日呆在室内卧床不起,大小事务不宜处理,只好推托到现下才动笔写此信。您收到它时,概是春夏之交罢,这一去一回,年岁又白白消磨,真怀念前些年身子健壮时候,每逢写作艰辛,便提着两壶酒赶上当天最末一班火车往您的住处,推开咿呀作响的门,您抬头一瞥,也不起身相迎,就乐呵一句:‘哟,来啦。’以为是邻家串门而已。”
我毫不费力写出开头,其实话及往事,还真难止住,谈到见面的场景和吃喝的肆意姿态,竟把我原本该写的内容给冲淡了,回忆变得虚实相映,比如我并不记得是否赶上“当天最末一班火车”,或许这焦急赶赴末班的人只是我读过的一篇故事的主人公而已;又比如见面的场景,我不记得是否确切发生,它们只是我认为“应该如此发生过”的一幕罢了。
为了方便,我决定接下来不再引征信纸的内容,完全由我重述。
上次来信中他劝我,以后尽量别写故事了,如我们暗知,写故事有路数,结构可以预设,你只要往里头填充材料即可。故事先生毕生心血写故事,他跟别的故事人一样智慧,学着变换讲故事的方法,赢得不少读者欢呼与掌声。那是他的年少时代,故事没有泛滥成灾,一篇精致的故事(标准是:能引发共鸣与深思?)印刷在报纸的文艺版上,在教科书的课后阅读里,在不被记住页数的文集深处。纵使故事先生没有因而得到名利,“我的故事得到一切,我一无所有。”他这样概括自己的前半生。
后来时代变了,会写故事的人后浪推前浪,写得比他花俏,素材更繁杂多样,读者开始注意哪些光怪陆离的故事,尽管完全无美感可言,它们甚至空洞且徒有其表。读者更感兴趣的是里头有“真实感”,即故事旁边的配图(当事人的照片),这个人虽然与读者自己毫无关联,但是通过一篇“故事”,他们似乎能跟周遭的陌生人连接起来,“或许在我不远处,有人经历过我读的这些事,他们飘零残碎,只是不被公开。”
相比如今的繁花乱蝶,故事先生所写的故事,显然陈旧简陋了。他那套“故事对抗死亡”的观念太自我,道貌岸然。“少小时,我蹲在龟裂的土地上,头顶的烈阳连日不隐,一只秃鹫飞落在我不远处,悄悄探近来,我觉悟自己正在死亡,死亡离我从未这么近,饥饿、困顿与炎热把我引向虚空。于这个世界而言,我正在沉没,没入世界看不见的地方,只剩一只手显露在地表,一旦浸没了,我的记忆,关于这一代惨痛悲壮的往事,可能谁也不再晓得,好比从未发生。我仅存一丝新年,没有滴落眼泪(连眼泪的水分也不够),抓起一把砂石和一块硬土,扔向秃鹫。它一愣,展翅扑向我,我也敞开双臂扑向它。”
故事先生谈到这里,停顿好久,仿佛等待搏斗发生、经过、结束。搏斗在他脑海中再次演绎,没有表情,像四月天的潮湿又闷热的地板,使他呼吸急促,显然他当时占下风,好几次被啄烂眼球,幸好敏捷躲避了。最后他举起硬土,第二第三块,血的声响。
他继续说:“我活过来了,活过来,仨字不可缺一。它们造就我童年时期最大的不幸,后来又以噩梦、相似的场景和物件、历史记录等形式不断报复我,我时刻感到死亡就在身边。”他急忙奔逃,余生尽是在逃亡。他笔下的故事,就像一片片纹路多姿的叶子,飘来飘去,掩落在他身上,他永远不觉足(我不能被瞧见!),永远哭求更多叶子遮瞒死神的双眼。“它不要认出我,我以为自己做到了,正当我放缓呼吸,周遭的人却大喊起来,他们指着我,往我身上扒叶子。”故事先生在泥地爬行,那里有更多叶子,但不再有隐身的作用。
说回来,我在信纸上对这件事尽量避而不谈——其实那个年代早已远去,为什么人必须伏着沉重的记忆前行呢。何况那不是我的记忆,更不是我每当写作时就该执行的使命,故事先生只是过于执拗而难以释怀罢。“这就是你我之间的异见。”他在信中写道:“你经历颇浅,因而写作内容不得踏实沉稳,不够现实味儿。这一缺陷会把你任何成就毁于一旦。”
恕我直言,故事先生太不变通,把自己推向死胡同。上面一封信寄出不久,我便受到他的死讯。他以死亡对抗时代,正如时代以死亡冲击他一生。我对此没什么好说的,但着实不能释怀我们通信的日子。
我写下“尼古丁事件”怀念他,这种怀念包含着岁月中不安的棱角(随时被铲为平地,我不敢时常表露,因为每当一探出头,就能仰见浪潮把鱼儿举起、扑面而来,谁也挡不住,海浪恐吓我,要把我吞没)。我深知我的死亡终将发生在这里,发生在我冒出棱角的地方。“尼古丁事件”的当事人不断重构自己接近死亡的形式,玩弄它,在版本更易的同时,也在死神与自身之间掩隐、虚晃着,还谎称死亡的缘由归于尼古丁。我认为,如果故事先生把他灰暗的帘子揭开,如果他见过把时代的喜悲当作尼古丁,或许还不至于早早送死。
他终归要死,抱着绝望之心,害我狂喜着写出前文,又狂悲着完不了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