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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古丁之所以得此外号,因他十五岁那年过度摄入尼古丁差点死在中学的体育器材室。他一生平淡无奇,没有经历父母离异,不会纵情欢乐,按时三餐,节假日不出门躺在电视机前哈哈大笑便消磨过去。“尼古丁事件”与后来的遭遇相比便显得尤为珍贵。尼古丁吃饭时不说话,不作多余声响,你要是在饭桌上侃几句,她会死死瞪着你,从此你再无机会和他共同进餐(谁在乎呢)。而当他酒足饭饱,翘起二郎腿,嘴角叼着一根牙签时,若有人谈家常,他才会参和其中:我跟你们说,你们铁定不曾被死神踩着胸膛,我试过。死神举起红褐色镰刀,我听见自己发出凄厉叫喊,我看着自己死了。然后我好不容易挣扎着活过来,在急诊手术室的白灯光下。年轻的岁月里,我们都擅长谈死亡,把每一次搏击、每一夜睡眠都与死亡扯上关系,且引以为傲。我们何曾想过这其实算不上皮毛!死亡不需要咒语,往往在你极度渴求生存,或你在生活深处潜行时,它来了,高举执令牌,不不,不会向你示意什么,你莫名会意识到这是死亡,并非它引诱我进入体育器材室,说起来我无法解释,为什么当初我会无故躲在里头?这一切仿佛有什么主宰着,命运吗?命运显露出它低劣的技法,千百年来,它笨拙地把无数生命诱向死亡。
死亡日期来临前,好一段日子我就心存预感,时常翘课在大街上游荡,竭力记住这个年代的气候特征,建筑物如何体现大众趣味,人们热衷于何种话题(很快被舍弃,然后奔向与前者截然不同的话题),晨早敞开的窗户不再接受报纸投递,电视机尽量开着,重复播放使人麻木的广告,我记住几副半生不熟的脸孔,我不认识,他们向我打招呼,我不认为自己认识。
大街发生一定角度的倾斜,走路时感觉重心不稳,后脑传出一波一波痛感,我不确定那是痛感还是某种神秘预兆,没有人告诉我接下去要干什么,不提示我来这里的原初目的,我甚至已经忘掉所在之地对于社会和历史的意义,这是什么感觉,我只在移动,发出声音,这是什么感觉,像飘向地狱。
你们会根据一些传言指出,此时我的灵魂被勾走了。这种说法有效吗?我一直想老实交代“尼古丁事件”的经过,为此不断重述它,里边一些细节当时可能没记得,后来恍然想起而添入叙述中去。可是细节太多了,我就在繁杂的铺垫里分截着事件的脉络,时而着意自己当时的内心感受,两系列叙述交错缠绕,勒死了记忆,我每次讲述完一次,就对自己大失所望一次。
直到许久以后,久到我几乎忘记它。要不是此后我的人生毫无波澜,我铁定早已忘了。就在我突然再谈起那件事时,想到了!那一瞬间,我把肥厚的帽子脱开,那件事,我自言自语,就好像背诵一篇早已默记心头的文章。
你们觉得尼古丁的自白如何?倘若这段自白还值得受评论的话。据可靠的见证者说,他当时一连抽五支烟,晕倒了而已。这种事情太常见,他仅是稍微过度摄入尼古丁。我可以认定他身体并不会因此有什么损伤,反而他的精神多少有点问题,你们听过他讲大地女神吗?他向我提过。甚至说地狱犬在我面前闲逛呢。但如他自己所述,我们也认为,他本人的意志与这个世界之间存在隔阂,不是生理心理上的,而是文学意义上的。那是既接近现实又保持距离的——我混乱了吗——好比有一片叶子,阻挡他与这个世界互动。我能用互动这个词吗?换一种说法吧,叶子使他不在场了,他屡次复述的,正是不在场的体验。
我要借用一个典故,《一叶障目》。它如今被解释为寓言故事,这甚至成为它的唯一意义。不应如此啊,它即被杀死了,好比尼古丁自“尼古丁事件”以后,毕生庸碌,于是这件事成为他一生中仅有可圈可点之处,尼古丁死于这样。为了拯救尼古丁,我首先要洗净《一叶障目》,尝试把它从历史的铁牢中拽出来。
一叶障目:一位楚国穷人,读《淮南子》看见书中写“螳螂捕蝉前,用树叶遮掩自己,以隐蔽形体”。楚人于是收集几筐树叶回家,用树叶一片一片遮蔽自己,问妻子说:“你可以看见我吗?”妻子起初答“看得见”,后来厌烦了,只好哄他“看不见”。楚人内心暗喜,满身树叶走去集市,当着店家的面拿去物品,于是他被差役逮捕了,送到衙门审问,楚人才把整件事交代出来。悬官知道事件始末后大笑,释放了他,不治罪。
典故的用意明显。但除了众所周知那层意义外,我们可以看出别的意味。比如说一个正常人会做出这般愚蠢的事吗?不会,作者也许只想嘲笑楚国人罢。主人公的“楚人”身份被抽离也并不影响寓言本身;再看典故结尾,主人公被抓去衙门受审,他道出事情始末,竟被释放了。难道后来抢劫犯戴面具声称“谁也看不见”就能由大家笑乐而免罪吗?此外,主人公读《淮南子》学其一叶障目,如果读别的书呢?他会不会是中国的唐吉珂德?不,这说法具有西方中心主义色彩,算了……由于时代局限,寓言的细枝末节我们无从考究,只能估摸,况且全文只有“楚国”和《淮南子》两个信息能让读者感到故事的“真实感”,树叶、市集、差役、衙门等都是障目之叶,我们一眼就能识破它的不靠谱之处,为何又屡次以它教育孩子呢。主人公因误信《淮南子》的内容,后人读《一叶障目》该不该信寓意或别的意义,又以何种角度和程度去相信呢。
一叶障目本身并不为了教育,是后人强加其上的。该典故充满敌意与邪念,我们可以感觉到故事被捉弄、删改和揉捏,它只是一副裸体,无辜又悲伤地被打扮着。
现在我们知道,有两篇尚未完整的故事:一是版本不断更易的“尼古丁事件”,一是意义未明的典故《一叶障目》。两者无论如何也不应有关联,但接下来——正如读者所想,我希望把它们融为一体。
但我不打算把“一体”的文本写出来。生硬的衔接技术与不可信的细节描写只会毁掉两个文本,坦白说吧,以上灵感来源于我写一封信,而今早已没人写信了,那是陈旧老土的写作体裁,人们在书信之间谈论自己的见解与谬误,当他们死去,一流的书信成为那个年代的尘埃,供我们吸入鼻孔(品尝?)。我写这一封信,虚构了收信人,假装要和他谈论什么。收信人后来意外死亡,留下不多精神财富,但诸位可以从我的行文得知,此公见识不至于浅薄,在许多方面都能发表意见,平日不随便道说,他对人生的遭遇不怎看重(无论自己还是别人),没有卖弄知识的欲望,终日谁在昏暗的硬床板上哼曲子,就为等候我一封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