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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任何圆桌只要放置在那里,都会发生倾斜。所谓“那里”,并非时间或空间的特定指涉,它倾斜得很精致,足以让人察觉不到,或者说任何物体都随它而倾斜。
我的发现要从一眼墙洞说起。那墙的一面是木质的,另一面是石墙,我惊讶于哪位作恶少年居然从中打出一眼洞。能想象吗?伟大的泥砖工拼砌墙体时,一块接一块石砖安放在精准测量的位置,石砖之间填充水泥,不留间隙,尔后还得在向西那面覆上木板,让人对之产生木墙的假象。
墙洞不大,像一根针,只有从东边升起的晨光能轻易穿过它,真可怜,秋冬之风使劲儿才把一丝寒意塞进去。正是秋冬的清早,我摸索到墙上的光星,迷蒙地凑上前,闭上另一只眼。
往墙洞深处窥视,窥见一个衣着臃肿且瑟瑟发抖的男人站在空旷接到,男人一直想写一篇关于剽窃的文章,营字造句是他的强项,轻易就能旁征博引,却对写这样的文章心有芥蒂。
从墙洞看出去的街道平平无奇,只是来路与去向被截断,你不知晓此前此后,甚至来不及看清眼前的风景,它就掠过了。随着年纪越大,对于来去匆匆、神色凝重的家伙,我越没耐心了。多无趣的后半生啊,我已到了那个地步了吗,在软床垫上蠕动身体,抠挠表皮的旧疤以回首往事?人总要对初秋的细雨发出崭新的哀吟吧,如何在日光月色中寻找乐子?我不玩猫狗鱼雀,琴棋书画也不碰……怕死的同龄老头念经拜佛,蠢笨得很。而我,这辈子别事干不出成就,唯独跟各色人群打交道的时候保持距离,不从流不随众,“独立”二字好比年青时代的铁布衫,只要穿到六七十岁,好歹也算武林中人。久之,也锻炼出一股不自然的感应力,这种感应力你听起来定觉得匪夷所思,但假以时日,我死后多年,科学家终将给出解释。那是墙洞以远被遮挡的去向了,不管它。现时,现时!瞧,那个男人在写文章的思绪中作茧自缚,快要崩溃了,“救救这孩子吧。”我说道。
“真是老糊涂。”
要是再活五十年,我不仅发现圆桌的倾斜,还能掀起灵魂暴动呢,我常常这样说道。纵使平日总被琐事填充着,我要打理园圃,要修理阁楼的灯管,真多事儿,在繁复多义的空间漫步,繁复多义啊,他们怎么就不留意呢,好比布满陷阱的游乐场,我心思神秘躲开暗处的装置——这是后话了。
我眯着眼,先看看男人怎么做吧,他酒过三巡后一定比低头捧着电子产品的人都了不起,只要看他从不刻意打造的额纹为就知道。
那个叫傅的男人熄灭一根烟,哆嗦身子,把冰凉的双手揣进裤兜,走过第七大道,等了两次红绿灯,避让横冲直撞的自行车和四岁孩童,绕开一具发臭的尸体,忽而停在街道一侧,仰首确定了天气的模样,踩碎一片滑翔打旋的落叶,踩成渣,下水道干燥发臭。
“我剽窃过太多了,足以提不起什么原创的观点。自我出生起,世界已老态龙钟,它的臭脾气和傲慢让叛逆的新生命弯腰听话,否则他们只能跳下坠下一刀划下去,要是有什么原创之物,”傅向周遭搜寻思路,“不,根本没有的。它们只想我们接下去而已。就是这么回事。”
这篇关于剽窃的文章,他可以从“世界不存在原创”入手;转而觉得这只是切入点,不作真正开篇,太庸俗了,后来的真正开篇引自他早年度过的名为《八月之光》的书,段落如下:
“在密西西比州,八月中旬会有几天突然出现秋天即至的迹象:天气凉爽,天空里弥漫着柔和光明的光线,仿佛它不是来自当天而是从古老的往昔,甚至可能有从古希腊、从奥林匹斯山某处来的农牧神、森林神和其他神祗。这种天气只持续一两天便消失了……它使我回忆起那段时间,领略到那比我们基督文明更古老的透明光泽。”
引用这段话是因为傅联想到了重复和轮回,也许在必要之处还征用西西弗滚石神话。重复和轮回,使剽窃行为得以正当,或许至少被原谅,但仍然不具说理功能。
剽窃是把别处的核心、智慧和实验成果加工包装后,当成自己的作为,接受听众座鼓起掌声——需要注意的是,傅并非写论文,以剽窃为主题的论文俯拾皆是,他也不具备过人的思辨才华,只是想写一篇文章,文章从剽窃开始。
“听听别人的想法?”盘算着,在外打交道总不少四处剽窃的人,他们是魔鬼吗?他们比魔鬼可怕,稠密的头发下掩盖着阴森的猎枪,但没人承认自是。其实哪怕多一个人站在镜子前审视自己的嘴脸,而不是顾着打理妆容、抚平褶皱,世界也不至于这么混蛋。想到这里,他又不屑于聆听人了,他们总是指责另一些人在剽窃……
他把目光投向对面街道,隔着凛冽的寒风,来往的车群和牛羊,只有几家店铺敞开冷清的店门,“会起风下雨。”路人对路人说道,“千万勿死在这里。”
傅看着对面墙上的宣传海报,海报像一面老虎窗,窗内有一颗年轻头颅,却是六七十岁的容颜,闭一只眼,另一只眯成缝,惶恐地窥视外界,嘴角浅浅上扬。
“要说?”傅鲁莽地盯着老头,直到最后一间店铺拉下门帘,霞光呈现出饥饿色,小旋风呼呼作响。
小伙子注视我了,我说:“耐得住啊,耐得住?”
“在于无能,而欲罢不能,否则也察觉不了海报,你。”
“可不也是呵。”
“你呕吐吗?”
“我腹泻。”
“广告吗?”
“功能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