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的齐声高喊形成扩音喇叭的效果,让所有考生都听得真切,但却引起一片哗然,有性急的已经站起高声道:“这不合规矩!”
嘈杂声刚起,便听守卫考场的差役齐声低喝:“肃静!”要不是圣人考场不允许兵器入场,少不得像喊堂威那般水火棍砸的地面“轰轰”响。
考生又安静了下来。
传声的衙役又大喊:“本次决议,由州府、府学、卫府一力承担,众考生不得喧哗,继续考试。”
这下众考生没了脾气,只能坐下等候接下来的试卷。有应变能力弱的,已经快要哭出声来。
一个上午,很多人连破题的思路都还没找到呢,这就要连考三场,谁能作的完?
也有性急的准备起身抗议,但立即就有差役过来,直接将他反锁双手推了出去,一两个出头鸟被处置后,所有人更不敢出声反对了。
王易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预感应该不是什么好事。离得远,他也看不清魏府台等人的表情,所以只能静静等待。
后两场的考试题目早就印刷好,所以也不耽误试题发放。王易拿过考题一看,都是简单至极的题目,可见这个魏府台出题的时候,心思并没有在府试这件事情上,随便应付一下就好,根本不在乎有没有考生钻空子。
这次王易想出风头也没得出了,必须重新坐下来把试题做完。他急着扬名,好几次还差点把试卷给弄污了,吓得他手都有点开始发抖。越急就越容易出错,他赶紧稳定心神,接连几下深呼吸,平复心情。
一俟未时三刻,已经有好些个考生起身交卷。魏府台命他们拿着卷子,在远离书案的地方站成一排,又命人撤去大案,低声吩咐衙役:“将考卷依次交上来,不得喧哗,本府现场批阅。”同时转身对府学的点案和教谕都示意了一下,便开始阅卷。
第一份卷子递上去,两个差役接过,一个拿着封面,一个拿着封底,向两边一拽,便将九折十张的答题卷展现在府尊眼前。
又有小吏奉上毛笔,端着砚台墨盒在一旁侍立。魏府台接过笔,这才开始阅卷,三角眼凝神注视,竟然一目数行,转眼之间便阅完,在文章后面落下两字评语,然后传给身后的教谕和点案过目备案。
见府尊收笔,两个差役将卷子合起来,直接交给那个考生,道:“明年再来吧!”
那考生本就忐忑不安,闻言双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接过考卷道:府尊,府尊才数眼就评定学生的试卷‘不通’吗?是否,是否有些……”停顿一下,终于鼓足勇气咬牙道:“是否有些草率啊?”
魏府台一边批阅下一份答卷,一面竟然将“不通”的地方背诵出来,连背数处,竟然一字不差,然后淡淡地说:“你自己觉得通顺吗?”然后又睨了一眼身后的点案和教谕,询问道:“两位觉得呢?”
点案和教谕都过目了卷子,但要像魏府台这帮过目不忘,信手拈来却做不到,但其中几处他们拿着卷子比对,却是没错的,便躬身道:“府尊评卷无误。”
那考生羞红脸,行礼退了下去。
就这个功夫,魏府台已经接连批了四五份答卷,结果不是“不通”,就是“跑题”,一份都没有取,而且看这架势,魏府台竟是要在这里,当场评阅完四五千份考卷,这工作量之大,简直有点骇人听闻。
后面的考生见这情况,也都骇的面无人色,有心坐回去重新打磨试卷,但桌子都被搬走了,哆哆嗦嗦地道:“府尊,请多写两个字吧!?”意思是,别再俩个字就把他打发了。
魏府台三角眼一抬,点点头,唰唰唰写下两行评语,却依旧不取。
那考生接过打回的卷子,一看批语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不由委屈道:“府尊,您这不是夸学生文章写的有声有色吗?为何还不取呢?”
后面的教谕实在看不过去了,直接上前扯住这考生的衣角往外推,边推边道:“两个黄鹂鸣翠柳,不知所云也;一行白鹭上青天,离题万里也。”那考生羞愧地掩面而走。
终于有了一个考生被魏府台批了一个“中”字,候在一旁的书吏衙役赶紧将这份卷子留下,誊写名字。那考生也一副感激涕零地欣喜而走。
众考生只见魏府台阅卷如飞,包括写评语的时间,在每份卷子上停留的时间不过数息,便立判高下,且能复诵不取者的谬误所在,令人无从辩驳,不由叹为观止。
王易更是惊异,这个魏府台跟赵暄告诉他的“赌棍”魏府台简直是两个人啊!听说当年会试,魏府台不过二甲三十六名,在众多进士中并不算最出众的那个---这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不过他更担心的是,这题目虽然简单,但百份试卷中,能被魏府台取中的不过十余份,近九成的淘汰率实在有点恐怖。想到洪礼忠之前说的,一场府试录取人数往往不过三五百,十取一才是常态啊!
这种阅卷方式也太过残忍了,众考生连缓冲的心理准备都没有,好多没被取中的当场瘫软在地者有之,屎尿齐流亦有之,甚至还有大吵大闹的考生,无不被衙役和差役锁拿推出考场。严重者,都不用魏府台出面,府学教谕就判他一个“县试重考”,等于剥夺了他童生的身份,这样一来,倒是没人敢再喧哗闹事,每个人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还有耍机灵的考生,见前面是这情况,忙在卷子中写下一首打油诗:“学生今年二十五,遭受十年寒窗苦,今年若是还不中,回家无颜见父母。”
魏府台见到这首诗,微微一笑就在每句诗后面加了两个字打回不取,那考生拿回试卷一看,诗句变成了:“学生今年二十五---不老,遭受十年寒窗苦---胡吹,今年若是还不中---肯定,回家无颜见父母---跪下。”不由苦笑摇头,遗憾离场。
也有像王易这般心里有数的,其中一个是易县今年的县案首,认为府试轻而易举,更甚至在周围友人的吹捧下认为再连中两魁首,夺个小三元也是轻而易举,所以在把卷子拿给魏府台的时候,一副矜持自傲的表情自我介绍:“学生易县案首唐……”
魏府台头都没抬,淡淡说:“按例,你若说出姓名,我就可以直接打回。”
唐案首赶紧闭嘴,魏府台又是唰唰几笔,然后让差役交还给他---这就是不取的意思。
唐案首急了,对魏府台道:“府尊,我可是易县案首。”
魏府台还是头也不抬:“那又如何?”
“县案首必取秀才啊!”
“朝廷没有这个规定,也没人跟本府说这个规矩。”魏府台又连着批了两份卷子,淡淡说道。
唐案首气急反笑,道:“府尊,我的案首可是凭真本事考出来的,若是我都不能取中,那整个易县的考生又有哪个能中?”说着甩抖手中的试卷:“府尊您再看看,我这文章为何不能取中?”
魏府台终于抬头,沉声道:“请周元思来,本府一并录取便是。”
闻言,唐案首脸红一片,而后又变的煞白,却是再也不敢多说一句,抱着卷子匆匆走了。
魏府台没把话说明,但周遭的人却听的明白---这唐案首应该是抄袭了周元思的文章,被魏府台当场揭穿了。周元思是谁,很多人或许不知道,但魏府台却是清楚,那可是江南有名的大儒,早在宣宗朝就拿了进士功名,后来不入官场,回乡教书,这个人在北地不甚有名,在南方数州可是名气斐然。
国朝没有规定应试不能抄袭,但如果连原作者都被点出来,考官不取也完全站得住脚,没人敢说不对。
其实魏府台完全可以采取更隐蔽的方式回护这个唐案首,比如写上评语,让他自行领悟,或者是直接不取便是。可唐案首太过骄傲,运气也有点欠佳,正好碰上魏府台今日情绪不好,便直接拆穿他。被拆穿的结果就是,哪怕以后他文章作的再好,也会有人怀疑是抄袭,科举之路算是废了一半---这也是他脸色由红转白的原因吧!
短暂插曲一晃而过,时间也过的飞快,转眼就到了掌灯时分,王易静下情绪,将答题卷全部做完,然后起身交卷---他不怕被人拆穿,写他这篇文章的人有没有机会拖着金钱鼠尾出生都是个未解之谜呢,还怕人揭穿什么?!
他起身时,正好看见胡安也一脸忐忑地站起来,正好排在了他前面。两人相视一笑,竟有惺惺相惜,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
很快到了胡安交上考卷,差役一打开,魏府台扫了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胡安登时将心提到了嗓子眼,不过魏府台在毛笔蘸墨的空档,抬头望了胡安一眼,忽而露出一抹琢磨不透的微笑,提笔在卷子上写了一个“中”字。立即有差役将试卷送到后面的书吏处登记。
胡安强压内心的激动和兴奋,朝身后的王易做了个鬼脸,又魏府台躬身作揖,蹦蹦跳跳地往外走。
王易将试卷递上,魏府台却忽然放下毛笔,揉着肩膀道:“好累,要不放着明日再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