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二天离开万和山庄,也不曾再有人找来,陆粒更加困惑,为何林见雪会让林舟故意输给自己,那当初又为何要陷害于周先生?别人看不出校场上真相,林怏山定然清楚,为何也不曾说穿道明?
十个背着小书箱的少年少女走在绵延山路,一个个眉梢带喜,显然心情不错,陆粒也就没有多言。
珙连县占地其实颇广,连着西边的织斑县地貌相同,都无高峰险崖,更无大型江河湖泊,只是低山不断,道路难行,还会有迷雾丛生,不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一旦起雾就将举步维艰,属于战时的兵家不争之地,闲时也少有人过。
十二人当下由东向西行过的这座山没个名头,但却是一道极为重要也极为名副其实的分水岭,是两个郡的边界,而山后更有滋养北方半个云锦国的生命大河在缓缓流淌。
到了这座山,来不及望那大河一眼就该南下了,最后绕行织斑县一圈就能回到雨花县。而织斑县更是奇怪,单独被大罗山脉隔阻在西边,和南颍郡其余诸县格格不入,不知为何辖属于南颍郡,这才需要绕行一圈,沿着大罗山脉南下回乡。
陆粒将地图收起放入小书箱,有些恼火。秋后的天气燥热,上午还笑脸相迎太阳在中午玩了一次躲猫猫耍赖皮后就再没露过头,天空脸色也就阴沉下来,倒不像是要落雨,只是莫名的密林中泛起了雾障,能见度不过十步,那份出自官署的详细地图也没了作用,当下不仅是拖慢了速度,更大的问题是找不到出山的路。
如有遇到分路,就只好暂时硬着头皮走下山那一支。在一处略为宽阔的路旁,有一块平石,石头上坐着一对身着麻衣的姐弟,姐姐蓬头垢面像是多日未曾清洗,头发乱糟糟揉成一团,衣服倒是洁净,背了个大竹篼,里边塞满了薪柴;弟弟则是小脸白净,头上蒙了一块布巾,衣裤脏兮兮,背个小篼,几根木枝稀稀拉拉散落在里面,如同刚下锅的面条直硬散漫。
姐姐年纪似是与众人相仿,弟弟要小些,像是和小水云差不离。一行人从两人身旁走过,以为姐弟两人也是迷了路在此歇息,便没有说话继续向下走,那女孩张嘴正要说些什么却被小男孩拦下来。
一炷香后众人回到平石处,姐弟两人连同背篼一起换了个位置,使得弟弟更加靠近路边也就更加靠近那去而复返的十来个人。
向下半炷香后有一条山谷溪涧挡住了去路。
天色尚不算晚,可这雾障丝毫没有消退的意思。小男孩一只手搭在自己背篼背带上,双脚晃荡,两眼极小只露出漆黑如墨的瞳孔,泛着点点亮光,辗转腾挪在狭小的眼眶中。
那大小十二人就坐在自己姐弟二人一旁路边,也不说话,有看书的有吃东西的,也有站起身试着看向更远处的,唯二的两个女孩子则在说着悄悄话。
小男孩终于忍不住,笑脸问道:“各位爷可是要下山进城?”
朱戈朝他点点头,但是没人说话回答。
小男孩自揭家底,谄媚笑道:“我叫席寒泉,这是我姐姐叫席望云,是前边不远处小镇上的人氏,上山收点柴火。各位少爷小姐要是不嫌弃,我们姐弟俩可以给你们带路。”
李李皱眉道:“我们不是什么少爷小姐,是南边的读书人路过此地,麻烦你了。”
小男孩惊叹一声,赶紧竖起大拇指,啧啧言道,却又欲言又止,“是了是了,读书人可比有钱人家小姐少爷还要尊贵,只是这个.....”
杨磊懂了意思,张口问道:“二十文够了?”
小男孩眉毛几近抬到头顶,小眼睛显得大上几分,惊呼道:“够了够了,给读书人带路本不应该要钱,我这不是怕各位误以为我们姐弟俩是那山贼的托,这才厚些脸皮,见怪见怪。”
掌管财务的梁应闲走出,说那就十文好了,随后不由分说递给姐弟俩一人一文,再说道等到了小镇再给十文,这两文钱当是送给姐弟俩的。梁应闲刚说十文时,小男孩眼帘一垂神色不定不知在思考何事,当梁应闲又给出一人一文额外钱时,也就没说什么,轻轻望了一眼自己那个蓬头垢面的姐姐,然后两人背起竹篼走在前方带路。
有人带路,大半个时辰后就隐约见到了小镇大致形状,一路上小男孩嘴巴没停过,大多是在说小镇状况。
小镇位于低矮群山***连县与织斑县交界处,官方有两个名字,种东镇与种西镇。镇上不过百来户,与外界交际甚少,在多次郡县划分改革中,东西相连的两县都想将小镇划到自己名下,不为那臭名昭著的几百口人,而是辖属小镇周遭的山头,小镇这才有了两个名字。
两县多年的争执导致小镇无人管辖,愈发混乱,但几年前郡守大人发话,哪边先教化好那小镇几百口人,谁就拿到辖属权。结果两县同时放手不管,小镇混乱加剧。
小镇的混乱源于如今居住在小镇的几百口人,皆不是云锦国人士,乃是昔年多国余孽,也有如今其余各国人口,世代居住在此,也不出山,更不承认云锦国户籍。
若还是云锦国开国之初,估摸着那位太祖听闻此事,也就一挥手派点将士一个时辰就解决的事。如今自然不行,冥冥中无形的趋势在聚,小镇人士更加有恃无恐,脖子伸过去都不敢砍,聚势又如何,能成事?
陆粒问小男孩如今小镇自己人如何称呼小镇。
小男孩一副羞赧模样,“整个小镇翻过来都找不到两本书,都是些没文化的糙人,几门算是大户的人家翻烂那本祖宗留下的古书,决定叫个‘清浊’。”
舒薪风摇摇头,难得开口说道:“你们姐弟俩的名字可不像没念过书的人起的。”
小男孩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生怕众人起疑心便立即答道:“我们姐弟俩不是本地人氏,是我俩现在的爹买来的,至于我们是哪儿人,我们也没得印象了。”
一路迷雾渐小,到了小镇大门,才发现整个小镇被木桩围起,间距不到一臂,应该是为了防止野禽侵袭,也是另一种隔绝外界。
梁应闲将允诺的十文钱给了女孩而不是男孩,不过男孩还是笑的满脸灿烂,直道谢谢。
一路女孩言语极少,只有一次在前边带路时回头瞧见了许东墙书箱里的几本书,便怯生生向许东墙问道,“你的箱子应该比我的重吧?”
许东墙看她背篼里还有夹生的木枝,不知该怎么回答,还好女孩继续带路没再多问。
过了小镇大门,众人便和姐弟俩分开,一行人得找到吃的和住处,而那姐弟俩得带着柴火回家。
那十二位离开视野,小男孩立即将小背篼甩在地上,小脸狰狞,嘴角勾起伸出手掌。席望云轻轻将满满的背篼放下,将十一文钱一同放在席寒泉手上,席寒泉拨出一文,与先前那一文钱放在一处,剩下的十文放在一处。随后小男孩背起那满满一筐薪柴的背篼,朝自家铺子走去,女孩只好背起那只有孤零零几根柴火的背篼跟在后边。
到一处铺子前,姐弟俩一前一后走到铺子后边,有个大髯汉子在摆弄灶台,见到姐弟俩背着的背篼,只是轻飘飘瞥了一眼席望云,就让小女孩遍体生凉,不敢抬头。
街道上行人稀少,好不容易寻到一家客栈,却只有住店并无吃食,且价格比起那林家所在的青远街还要翻上一番,别无选择的一行人只得住下,放好书箱再将贵重物品随身携带,出门寻吃食。
但其实小镇铺子不算少,一样是琳琅满目的吃喝玩乐以及日常用品,只是所有店家都有同样的特征。
都是粗犷的汉子。
走在街道上,正在琢磨吃什么好,既能饱腹还不会被宰,有两名精瘦青年从背后走来,与众人并肩而行一瞬,又快步走过。
老虎兔子同时出手,两人皆是一步跨出,一人一脚将那两名精瘦青年踢出三丈远,那两个青年摔在墙面又坠落在地上,口吐绿水哀嚎不已,老虎兔子走过去又给两人补上一脚,从一人的胸口掏出一个荷包。
梁应闲咋舌,自己的荷包何时被窃的?那里可装着此行剩余的游学费用。
梁应闲接过老虎抛来的荷包,还未点清,兔子又是一拳怼在一个青年胸口,将其袖口撕扯开,两枚银锭掉落出来。
连同老虎也带着别样眼光看向兔子,兔子尴尬道:“老本行…老本行…”
如此来看,县尉余英手下以十二生肖命名的十二位护卫,入县署后也并不知晓其余人之前是做什么的。
梁应闲接过银锭,整好对上数,那躺在地上的两人龇牙咧嘴打滚,却极懂规矩的没有发声,便少挨了一顿揍。
有一家包子铺极为怪异,门前竖有一片木板,写有价格。
小包子三文一只,大包子一文三只。
铺子不大,除了古朴的桌凳外毫无装饰,靠北墙面有一张牛角大弓。十二人坐下后仅剩一桌空席,铺子门口放有同样高的两笼蒸屉,桌上对应着写有大小二字,店家是个大髯汉子,就站在两笼蒸屉前。
理所当然,所有人都要了三只大包子。
不出意外,包子不大,除了两个姑娘,其余所有人都再要了三只。
除了桌上本就放着的免费酱菜,还赠送不带丝毫油水的菜汤。
“上菜汤。”大髯汉子朝后边喊了声,不多时有个小姑娘端着托盘走出来,托盘上有六碗菜汤,不是小姑娘拿不动更多,而是木托盘只能放下六碗,她曾有过自作主张将碗叠放,只是不待客人言语,只需大髯汉子一瞪眼,她便胆战心惊,不敢再如此。
众人一惊,端菜汤姑娘正是带路女孩席望云。
蒋文鸣喜出望外,大快朵颐变成细嚼慢咽。
小男孩席寒泉也走出来,满脸堆笑,两手空空。席望云又跑了一趟,于是众人面前就都有了一碗汤。
大髯汉子语气冰冷,问怎么回事。
梁应闲笑道:“先前我们一行人在山中迷了路,多亏他们姐弟俩带我们走出来。”
杨磊扎针见血,咽下一口包子道:“我们还给了他们十文钱当带路费呢。”
席寒泉小脸上笑容僵硬,大髯汉子转过头,似笑非笑,席寒泉赶紧一拍额头,摸摸索索扣出十文钱,交到汉子手上。
汉子似乎心情好转,开始主动搭话,多是讲小镇来历,众人在小男孩嘴里大多听过。在得知众人知晓姐弟二人是领养一事,汉子也并无恼羞成怒,反而道起了其中故事。
汉子父母早亡,好在彼时也能自己养活自己,除了一小片耕田外,主要是打猎为生,后来突发奇想以兽肉做包子,能增添额外收入,那时包子定价为“大包子三文一只,小包子一文三只”,可惜生意差到赔本。
汉子指了指那张牛角巨弓,又指指席寒泉,“有一次我出去打猎,有个老头带着他俩在山上打猎,带把儿的这个才刚会走路,老头儿见到我就强行要我买下他俩。别说我没钱,有钱也不会买下俩包袱背着不是?老头儿当即把手中的牛角弓塞给我,说是来过我的铺子能让我生意变好,又说男娃卖五两银子,女娃算送的,也不现在就要钱,等他把能使铺子生意变好的法子交给我,一年后再来收那十两银子。”
只进不出的买卖,孑然一身的汉子能不做?
于是大肉包变小,小肉包消失,价格也成了如今的“一文三大,三文一小”。
汉子笑着拿开台上写有“小”字上方的蒸屉,空无一物。
老头也没来收钱。
当言语交互中得知一行人是游学读书人,大髯汉子突然垮下脸,不愿再说话,铺子周围悄然聚集的七八个汉子也散去。
早年已经改名为“清浊”的小镇唯一遭受过的劫难,是一家店铺强行与一位路过的赶考书生“买卖”,书生最后连衣衫都没能留下,死在小镇身后群山之中。
那一次,朝廷震怒,小镇青壮男子死去一半。
席寒泉嘴角抽笑,实则竖起耳朵听清每一句话,如果另外两文钱的事情也败露,那可就真没好果子吃了,好在那群人应该是念在自己没功劳也有点苦劳份上,并没有戳穿。
席寒泉蓦然眼神一凝,跑到大髯汉子旁边不知说什么,大髯汉子沉默一阵没有给出答复,小男孩又趴在他耳边继续言语,汉子这才点点头。
小男孩跑到十二人两桌中间,指着席望云朝梁应闲笑问道:“这位姐姐你缺丫鬟么?我这亲姐姐笨手笨脚、脑子不是很灵活,但是很听话,只卖二十两。”
李李跟上脑回路,讥笑道:“你买来才五两,你姐姐是送的,何况你自己都说笨手笨脚的,买来干嘛?”
梁应闲则有些生气,娥眉微皱,“你卖亲姐姐?!”
席寒泉勾勾嘴角,“要是不笨我们爷俩就不卖了。”
见两个姑娘不肯说话,席寒泉又朝向蒋文明,抬眉问道:“这位小夫子愿意收个书童吗?我这姐姐给你磨个磨,镇个纸还是没问题的,你们读书人不是最讲究个‘素手研磨’、‘红袖添香’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