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粒回到自己的小屋,进门前瞥了眼毗邻的另一所小屋,方丈说是与自己这间一般模样,也是多年未有人居住,陆粒就想着哪天问监寺师傅拿来钥匙,将其清扫一番。如今以陆粒的体力,偶尔放假便可完成一旬的寺里活计,平日里除了在藏经楼,倒是空闲时间较多。
县丞秦在也前不久让余英送来一笔一砚,笔仍是普普通通的狼毫笔,云锦国虽然与北边的北浮国战火不断,却丝毫不影响两国商人的交互,狼毫羊毫都算不得稀奇,毛笔笔尖锋利如刀,笔杆细腻,比较适合写就小楷。而最让陆粒兴奋的,是这支笔是崭新的,不似之前那两支,说得如何天花乱坠,拿到手里一看,就像个数天没洗头的糟老头子。
而那方砚台,余英说来头极大,是近年来才跻身五大名砚的红丝砚,产自疏州一处名为八卦洲的地方。红丝砚奇在一砚一式,以其出土自然成型,绝无二式,砚台纹理变幻莫测,细观使人如坠云雾,色彩绚丽,如蝴蝶翩翩起舞。若是遇到砚台中有青黑两色,旋转成眼,那价值又要翻上数倍了。
陆粒这方自然不会有那石眼,余英坦白说了,是秦在也使用多年了,最近要换一方砚台才送肯给他的,观赏价值自然不剩几文钱了,用用还是绰绰有余的。陆粒嬉笑着摆摆手,毫不介意,入手砚台只觉温润如玉,久触则心境祥和。
爱不释手。白拿的东西能不好?
陆粒自己用竹子做了笔架,尽管他就两只毛笔,还给两支笔专门配备的独属的笔洗,都是竹筒制成。听闻那些个文雅大士,喜好用花叶形,如那荷叶做笔洗,显得如何超脱清雅,陆粒倒也不是看不惯,只是觉得有些膈应。
小小的屋子,算是有了点书香气。陆粒平日里动笔极少,倒也不是他偷懒,而是练字全使用笔纸,他如今倒也承担的起,只是不舍,所以平日以竹片刻字为主,若是要写些极为重要的文字,也是先于竹板刻画数遍,争取写就时不错一字,也就不会浪费一张纸一滴墨。
平日里大家似乎都畏惧祝先生,其实都心知肚明,祝先生一点也不凶,从未发过脾气,要给学生吃板子也会先告诫学生错在哪儿,然后由学生自己决定挨多少板子,有时还会让学生自己敲打自己,至于力度大小,数量到没到位,只要学生知错也改错了,也从不计较。
一些个平时就不听话调皮蛋,才一旬不到的时日,朱老先生已经要管不住了,不论上下课都蹿来蹿去,被几个安静读书的学生说了几句,双方差些打起来,朱老先生一把老骨头夹在中间,给折腾的差点没散了架。
小胖子杨杰本来也夹在那波捣蛋鬼中,只是给杨磊拉了下来,又给狠狠瞪了一眼,这才老实趴在座位上,奄奄一息。一个高且瘦的男孩子,穿着华贵,很明显是那一拨的孩子王,突然腾空一跳,站到桌子上,身体晃了几下,借助扑腾的手总算站稳,一脸倨傲神色,狂言道:“别说祝先生不在,就算是在...”
只是未等话音落下,门口出现了一袭青衫,笑容和熙,问道。
“在又如何?”
那高瘦的男孩子顿时瘫坐在桌子上,又慢慢摸索着桌边爬下来,哭丧着脸,拿出纸笔,已经在开始抄书了。
小胖子杨杰朝表哥杨磊偷偷伸出大拇指。
李李发现祝先生手里还牵着一个孩子,像是比他们还要小两岁的样子,小脸红扑扑的,嘴角还挂着一丝口水。
陆粒一瞧,如遭雷击,身体僵硬,心跳如鼓。这小孩,长大了些,但是他还记得,正是那个在冬日田野边被他抢走包子的口水娃。只是这小孩肯定是不认得他了。
朱老先生冲祝先生微笑点点头,走到门口,又摇摇头,叹息着离开了。
祝先生拉着男孩走到教案边,先是皱眉扫过那几个方才捣蛋的调皮鬼,几人如坐针毡,不敢抬头,纷纷拿出纸笔开始罚抄。
祝先生这才介绍道:“他叫陈水云,刚进学塾,年龄和个子都比较小,前面的同学看能否给他腾让个位置。”
李李小手高举,然后左看右看,左边的是陆粒挨着教案,于是她一挥手,直接将右边后来跟上他们步伐往前挪的同窗往后赶,小女孩眼神幽怨,却不得不听从自己“老大的”命令,只得往后挪一个位置。
李李跑到小姑娘身边,伏在耳旁说了几句悄悄话,小女孩顿时笑逐颜开。
然后留着口水的陈水云就坐在了李李右边。
陆粒问为啥不让他坐在他俩中间呢。
李李回答也很简单,我得罩着你俩,当然是我坐中间比较好啦。
言语之间已经将新来的小水云也纳入麾下了,所以那往后挪的小姑娘后来开心笑了,不仅是因为老大将自己往前提一个位置,而且又多了一个小弟,这一加一,自己可不就整整提升了两个位置嘛!
陆粒想与这个小弟弟说说话,奈何只能等下课,等旁边这个霸王中的霸王级别的“学塾盟主”跑开,才有机会跟他聊天。
陆粒显然不可能直接捅破自己抢过他东西,不过他自己还记不记得都是两回事。
于是问了他父母情况,又问他怎么就来上学了,小男孩本来是戒备盯着陆粒,虽然感觉陆粒像是没有恶意,但仍是没有说话回答,只是呆呆的坐着。
陆粒叹息一口,没办法,不知从哪掏出一块糖,顿时小男孩嘴边的口水从一缕,变成了小瀑布,接过糖果,这才模糊不清的回答陆粒刚才的问题。
陆粒眼神幽怨,从哪儿掏?还能从哪儿掏,从那位真正学塾小霸王——李李的课桌里掏的呗!等下还得解释,怎么解释?
要不直接说这小子嘴馋,我怕他口水流到书上不好,才拿了糖给他的?
陈水云含着糖果,话语显然不够清晰,但好歹能听懂。陆粒这才知道,原来小水云的父母本打算让他再过两年才上学塾的,不说以后考取功名,只要不像他爹一样一辈子做个庄稼汉,长大能做些轻松活计也就满意了。只是天涯镖局的入驻,打破了两口子原本的计划。谁也没想到镖局的副业,那代跑腿的业务在大半月时日内,发展如此迅速,平日里喧腾的饭馆酒楼前已然门可罗雀,只是老板们笑意不减,这代跑腿不仅没减少酒楼生意,反而使收入更上一层楼。许多酒楼小厮店里没了活计,都想去镖局那边讨一份兼差,不是没有酒楼想自己将跑腿这份业务揽下,只是苦于没有鸽子传信这一条线,没法子只能捏鼻子与镖局合作。
酒楼自然是要给予跑腿的一份工钱,不多,几乎只是表一点心意,跑腿费大头还是买家承担,只是这已经足以让人眼红,要不是碍于天涯镖局的名头,恐怕早就有人上门挑衅要分一杯羹了。哪怕忌惮天涯镖局,仍是有暗中捕杀传信盒子、窃取跑腿员食盒等下作手段,只是镖局那边暂时没有表态,也没什么大动作。
庞大的需求使镖局不得不大量招收“跑腿镖师”,小水云的父亲就将自家田地租赁而不是卖了出去,每年除了一家人的口粮,还有一成收成可领,加上汉子的跑腿费可不少,这才有“财力”提前将小水云送进学塾。
陆粒想起那个冬日里仍旧穿着单薄,挥锄不断的汉子,有些歉意涌起。
虽然后来上大罗寺之前,往他家院子里丢了一个新锄头。
还是有些过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