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塾祝先生要出门一旬时间,与往常一般,由老先生朱信箔代课,实际上老先生不授业传道,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人老了,记东西都记不清怕教坏孩子。所以只是帮着照看,只有学生有问题询问,老先生才会帮着解惑,末尾还会加上一句只是他私人见解,听听就好。
这天下学,学生都鱼贯涌出课堂,忙着玩耍的跑的飞快,回家吃饭的跑的更快。不一会儿课堂只剩下挨着坐的陆粒和李李,旁边教案后还坐着个打盹的老先生。
李李一声咳嗽,惊醒了瞌睡的老先生,倒是没流口水。陆粒仍处于发呆状态,李李冲老先生无奈摆摆手,努了努嘴眼神示意一番,自己也溜了。
老先生正了正发髻衣冠,拍了拍陆粒,问他是否是有疑惑在身?对于这个小嘴又甜又懂礼貌的孩子,老先生还是很喜欢的。
陆粒抬起头,快速抽条的身体坐直后已经与教案平齐,只是脸似乎没长大,仍显稚嫩,一双本应闪烁着少年之辉的眸子黯然无光。
他颓然道:“朱先生,我自幼无父无母,在那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很容易死,却一点都不怕死,因为我觉得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日子了。后来遇到祝先生,他教我姓,赐我名,还给我讲了一个读书人的故事,从那天开始我大致知道,自己应该活着,也可以活着。到现在衣食无忧,还能进学塾念书,渐渐的便有一些怕死,但其实我内心自问,我其实不是怕死,我是怕失去这样的生活。再次回到小时候那种颠沛流离的日子。”
陆粒摇了摇头,竟是满脸悲悸,“前段时日寺中来了两位香客,一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老人,膝下有三双六个儿女,老人一生节俭,六个儿女如今各自成家,日子不算差,却没有一个站出来赡养老人,不仅如此,老人拖着年迈身躯换得辛苦钱只为给孙儿买点礼物,还要遭儿女拒之门外。最后老人来到大罗寺,于佛前忏悔,认为是自己做的还不够好,最终就在佛前,入定去世。”
“还有一个中年汉子,年幼时亲眼目睹母亲被人侮辱,父亲被人陷害砍头,隐忍二十多年,终于投毒杀其全家,将其家中十数口人身首异处后,一路南下逃至大罗山,不知所想,在半夜翻入罗汉堂,就那样一头撞死在殿中。”
“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不懂也不想对他们的做法做评论。只是我一想到老人的寂然离世和那汉子的碎裂头颅,就想到自己,既然最终都要死,那怎么活还有高下之分吗?善恶又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其实我并不是比同学们聪明,或是比他们想的更多,只是我实实在在经历过一些事,甚至是生死之间徘徊挣扎,所以读了书识了字之后再遇到这样的场景,难免心生关隘,这些明明与我无关的事情,却如巨石压于我心间,喘息艰难。”
朱老先生望着陆粒仿佛因痛苦而绉成一团的小脸,站起身摸了摸陆粒的头,顺势就坐在陆粒旁边,笑着道:“那我也与你讲些我的见解?”
陆粒一团乱麻的脸上破天荒挤出一点笑容,“朱先生您讲就是了。”
老人神色自若,缓缓道:“天地生人,无以为报,以死为报。这是三教九流、诸子百家和帝王将相、贩夫走卒都认同也不得不认同的至理。因为人确实都是会死的,世间万物生灵都一样,是公平与平等难得的一次合作。”
“你之所以有此感悟,甚至到了心门堵塞的程度,除了你自己经历颇多之外,我们儒家引以自豪的教化之功和学问根底,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儒家文化经过千年洗礼,底蕴如何,从如今蒙童智学,学塾书院,科举选官不难看出,已是整个天下最重要的一部分。但我们虽也称教,却是最晚也最少人有人信服,我个人窃以为,就是缺少了对生死的深悟,自然所著甚少,加上读书人皆慎言生死,你又读书尚浅,出现问题就不很奇怪。”
老人笑笑,“说些自家坏话不打紧,但也要知道自家学问好在哪里。生必有死,死而不亡,与天地并久,与日月同辉,其唯圣贤!圣贤又语太上立德,其次立功,而后立言,三不朽,虽久不废。这其实与祝先生给你取名字也有关系,萤火玲珑,星光璀璨,日月之辉,无论这些光辉是米粒大小,还是映照天地,汇聚而成,就像是远古神邸盘古手中的那把巨斧,劈斩人性恶念,照耀驱散后世迷雾千万年。而圣贤要求我们做的,不是握住那些光辉,更不是被光辉照耀,而是要力争成为光源本身。”
“古有贤臣挖心示忠意,跳江以表贞操,为了国家大义,杀身成仁;亦有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舍生而取义者。其意当然不在舍身与杀生,而在成仁取义,死得其所。老头子我也年轻过,年轻我曾经狭义的理解为,只要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所’,便真的可以为其去死而毫无怨言,但后来才晓得世间仍有一种东西叫秤,还需称一称量一量值得不值得。”
“敬始而慎终,以求善终。”
老人见陆粒倾听专注,只是眼中疑惑稍减,但仍显浑浊。
他抬了个凳子到陆粒前方,与陆粒面相而坐,陆粒正要端正坐好,老人压了压手,示意他放松,随后缓缓道:“我看过些杂书,再与你讲些其他见解?”
陆粒点点头,老人接着道:“千年以前,风雨飘摇,群雄逐鹿,仅是如今的云锦国这一片中原大地,就有数十小国争雄。诸子百家应势而生,以春秋为笔法,绘绚丽历史。为何最后独独只有三教称教?其余各家各派除去浑水摸鱼自说自话与倾心致力于某一门技艺之外,独立拥有自己自家教义的学派本就已经屈指可数。”
“人何时会想到死?大多是生时觉得苦。如你所讲的那位年迈老人,苦吗?苦的。一生倾心倾力为了儿孙,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儿女赡养不说,反遭嫌弃,可他自觉不苦,仍是觉得是因为自己不够好,儿女才会将他拒之门外。他去寺里寻佛,对吗?对的。佛说众生皆苦,生死观即生死关,过得去,无愧天地,无愧众生,禅宗有过三关之说,解生死、破生死、任生死。已知死去何处,便是不死;若是过不去,那便苦了。”
“那复仇汉子,我以为其实早已‘死了’,住在他身躯的不过是仇恨,仇恨消失,身躯自然也就成了空壳子。”
“如今众人所说的三教根砥相同,我以为在于,三方皆认同,生命有形也无形,以有形证无形,即以善行得圆满生命。”
“这点极为契合佛家因果论,佛说去我执可破迷障,超轮回。又说迷之则生死始,悟之则轮回息。”
“一心念佛,一念成佛。”
“道说齐生死,无古今而后入于不生不死。生死齐一,天人合一,知之长生不可得而求之,实则是对生命的大争。”
“至圣先师也有言,未知生,何知死?又激励多少寒窗苦读的学子,又让多少镇守边疆的战士向死而生?”
老人摸了摸一旁教案的杯子,却发现已经没有了茶水,老人缩回手,望向落日的余晖,雪白的发丝映照成鎏金色,几缕黑发微微飘摆,如同顾盼自雄的少年郎。
老人盯着陆粒眼睛,庄重道;“向生与向死,本就是是勇敢的两种最高体现。”
陆粒站起身,长长作揖。
“谢过先生解惑,先生博闻。”
朱老先生佯装肃穆,见他眼神明亮几分,顾盼神飞,这才放下心。
老先生笑道:“祝先生对你们的期望,归根结底是两点,一是遇事深思,二是读书之后的游历千里。第一点,我偶尔瞧见到那些个调皮鬼上课不认真,心疼更揪心,此点可说不可常说,否则便要坏了事,你不一样,若是没有深思,也就不会有这心门闭塞。”
“至于游历,你们都还小,不打紧,以后有的是时间。”
陆粒思量着朱先生的话回到大罗寺,正巧遇见方丈,便问了小脑袋中最后的两个问题。
“世上真有佛陀圣者吗?那圣者还落于俗世因果轮回吗?”
老和尚笑笑,没有确定给出有或是没有的答案,而是说等陆粒以后遇到了就知道有没有了。
陆粒一脸鄙夷,显然是不满意老和尚模棱的答案,遇到?就算真有,哪有那么容易就给自己遇到?我再去问,人家都是佛陀了,不理我不是很正常?感情丢人不是丢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