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王不说。
谁也不会猜到这个邋遢脏乱男子就是曾经那位青峰长剑天下见的墨家公子。
渝城墨家少爷墨语。
因为在太白山太白剑派发生那件灭宗惨案之时,渝城墨家亦也发生了一件灭门惨案。
上下七十二口人,唯独一个独子苟活遗落世间。
相比于天下剑宗太白剑派的覆灭,这件渝城墨家灭门惨案也显得微不足道,在江湖上被注意的人很少。
但终归也还是会被人注意到。
墨家独子持着墨家秘籍流落于江湖,不知所踪,江湖上没有一个人找到这位墨家独子。
因为谁也想不到,这位墨家独子竟然在灭门之时,便被白王独自救了出来,从此在身边待了十年之久。
“老爷就算我不来,他们也奈何不了你吧?”
墨语踩在巨石上高高在上,一手接过白王抛来的青峰长剑,脏乱污垢的脸上依稀能辨别出嘴角上扬的笑意。
被砍断一只手的王闲用撕下来的衣襟止住不断流血的断臂处,鲜血仍是很快的染红了衣襟。面色苍白的王闲捡起自己的手臂拨开手指,拿起那铁索指着白王。
“怪不得你有恃无恐,原来你身边有墨家的人。”
王闲接着说完,脸部表情夸张的大笑起来。
“但墨家又如何?现如今不也只剩了一个独子?啊哈哈哈!”
王闲变得有些癫狂。
剑光一闪,接着便有黑白两色交替一闪,一道黑影坠下,掀起灰尘。
“黑白颠徐欣的剑术倒也不是浪得虚名。”
白王不知何时已经倚靠在落下的巨石旁,手上已经沾染许些污垢的白扇轻轻摇晃,独现一副悠然姿态。
“墨家的青峰剑术,也是如此。”
黑白颠徐欣没有听闻白王的赞扬而微微自喜,要知道在天渊江湖上北域白王一句话赞誉便可值千金。
“墨语,有把握吗?”
相比一脸警惕,身体紧绷的千金刀吴进与黑白颠徐欣,还有一脸癫狂的夺命索王闲来说,单手持剑的墨语便显得十分随意。
“老爷,生死之斗哪会有十足的把握呢?”
墨语散漫的长发遮住了墨语双眸,可言语中的轻巧随意意味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怎么样?”
千金刀吴进朝着黑白颠徐欣低语道,他是唯一与这个墨家遗子交过手的人。
“单论剑术,我自然有自信与他一较高下,但早在二十年前就声名鼎盛的墨家,我觉得他不会这么简单。”
黑白颠徐欣双手持双剑,右手持黑剑,左手持白剑,黑剑偏身前,白剑偏身后。
“但你我三……二人若是解决不掉这个麻烦,今日刺杀白王的谋算算是彻底失败了。”
千金刀吴进瞟了一眼处于癫狂状态的王闲,望着黑白颠徐欣说话的声音逐渐低沉。
“搭上你我二人的性命也罢,失败也就失败了也罢,但就怕会给身边的人带来性命之忧。”
暴露身份的是你,如今胆小怕事的也是你。
黑白颠徐欣心中不由得轻视起这千金刀吴进,想不到也是一个名声大的花架子,一把千金刀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王爷白扇都砍不破。
“大家都接了这趟差事,又何必这么瞻前顾后,我不一定能解决掉他,他也不一定能解决掉我,你伺机而动乘机干掉白王,如何?”
徐欣低声问道,见吴进仍是满脸犹豫,不由得沉声再道:“要不你去对付那个墨家独子,砍掉白王头颅这件事便交给我?”
“罢了!还是我来动手,你去拦住那个墨家独子吧!”
吴进一咬牙也不顾得思虑刚才白王的怪异表现,答应了徐欣提出了这个计划。
吴进与徐欣窃窃私语的表情自然都落入了白王的眼中,白王负在身后的手指轻摆,示意墨语不必这么急着出手。
“看你们如此瞻前顾后的样子,想必这个计划也不是你们安排的吧,你们也不过是他们手中的棋子之一。”
白王面带笑意,脚步轻移,白履上不免粘上了许多灰尘泥土。
“不如这样,你们当谁的棋子都是棋子,不如当本王手上的棋子如何?”
白王弯腰捡起一块小碎石,两指之间摩挲着碎石,低头的样子仿佛处在家中一般悠闲。
“别着急着拒绝,也别着急着动手,本王知道你们都打着为民除害的名头,江湖传言北域苍梧城金家灭门之事是我指使人做的,就连十年前渝城墨家灭门的事也推脱在本王头上,仿佛所有北域发生的命案都与本王有关,更为笑话的是就连太白剑派灭门一事都传言说有本王的影子。”
白王将面前蠢蠢欲动的吴进和徐欣仿佛视为了假人一样,指挑碎石,碎石迸在空中,又落回在手心,目光直视着徐欣与吴进,意外的真诚。
“那你们可曾见到本王究竟是什么样子?是否真就是传言中的睚眦必报,善恶不辨,是非不分?”
徐欣现在很挣扎,因为白王离他的攻击范围很近,只要他出剑,剑尖就能抵住这个白衣飘飘的白王胸膛,手臂向前一递,世间便再也无白王这样一番人物,而他徐欣的名声不仅响彻江湖,更加闻名于庙堂之上。
但他的剑却刺不出去。
他之所以接下这个有死无生的任务,是因为心头抱着为民除害的意念,但如果这个人不是害呢?
杀掉了一个王爷,还要面临朝廷的怒火。
倘若这个王爷本就是祸害也罢,但这个王爷真如他所说江湖上那些事不是他做的,而他也不是江湖传言那种人,又该如何?
“本王府中门客虽说不比南宁王多,但可有一人说过本王的不是?可有一人见过本王指使他们?他们所行之事,皆是他们所愿,而不是本王所愿。”
白王双手负在身后,更是坦荡荡的对着徐欣正义凛然的说道,唯一防身的铁白扇更是被他收回手中。
徐欣唯一能质问白王的问题都被他抢先回答,徐欣叹了一口气,张开嘴欲说些什么。
眼前刀光一闪。
如此近的出手,别说墨语,就连吴进身旁的徐欣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
“白王!当年你杀我师父,可曾想到有朝一日会有今天?!”
吴进看着手中的千金刀稳稳插进面前白衣公子的胸膛,不由得放肆大笑了起来,面目满是狰狞。
“我杀的人很多,不知道你说的是谁。另外我杀的人很多,便也不会在意有什么后果。”
白王的嘴角没有流出鲜血,吴进手中的千金刀也没有预料之中刺入皮肉里的感觉。
啪。
吴进手上的千金刀被徐欣一剑挑飞,吴进呆愣在原地看着破开的白色衣襟后软甲。
“金蝉甲,特意让人去南域九邪宗托人给本王带来的,看来这金蝉甲的质地还算不错。”
白王拍了拍胸前飘落的衣襟,金色的软甲暴露在空气之中,一道白色划痕显得格外刺眼。
“来找我寻仇的人,你还算不错。天时地利,你都算的很好,巨石分割地形,两批人马同时出击,又是在这荒郊野岭,事后也不一定有人发现。就算发现,我那侄儿为了维稳,顶多也只会拿几个门派世家开刀,不会掀起太大波澜。”
白王看着被墨语和徐欣制住的吴进与仍旧痴笑的王闲,双手负在身后,眼神淡漠。
“但你错不该找黑白颠徐欣,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以裘褐为衣,以跂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用受过墨家教导之人刺杀本王,该说你心大呢,还是该说你不知不畏呢?”
“怪不得你如此坦荡无惧,原来我们中间出现了一个叛徒!”
吴进恶狠狠盯着徐欣,怪不得从一开始出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出手。
千金刀吴进,夺命索王闲,黑白颠徐欣,其中武学境界最高的便是这黑白颠徐欣,一黑一白,一阴一阳,双剑齐出,江湖无人可挡。
“少主。”
徐欣没有理会吴进的嘶吼,而是愧疚的冲着身旁的墨语轻言道。
墨语的眸间被长发掩盖,看不出神情,只能看见墨语邋遢的脸上嘴角平静,没有丝毫变化。
“十年前时无人敢管墨家的事,现如今江湖风平浪静,反倒是个个都念起当初墨家的好起来了?”
千金刀吴进呵呵直笑,也不再思考如何能解决掉白王,也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别忘了北郡城外英月山洛悟笙是怎么葬于山中,别忘了长生诀再现的传言,更别忘了南域野岭镇以及四方城的魅血一现,他们终究还是会回来的,你们都跑不掉的!”
吴进笑容渐渐扩大,眼神渐渐变得涣散,往日的情景渐渐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街边乞讨时碰见的和蔼可亲男子,握住他伸出的手。
第一次握刀劈砍,师父在一旁严肃的目光教导。
第一次完整的使出一门刀法,师父欣慰的鼓掌。
第一次替师父解决麻烦,师父带自己去千宝阁挑了这一柄千金刀。
但还未来得及让师父看自己施展千金刀的雄风时,他,已经躺在了一片血泊中。
留给他的。
是一抹白色的背影。
还有一枚悬挂在腰间的金色腰牌。
白。
……
“老爷,他们中了幻术。”
墨语看着一直痴笑的王闲和一直低头哀笑的吴进,声音变得有些凝重。
不知何时,白王又掏出那枚铁白扇,轻扇微风,仿若一切皆在意料之中。
“当然,如果就凭这几个夯货想取本王的性命,那也太瞧不起本王,也太瞧不起他们自己了。”
白王仰头看天,高高抬起的下巴仿若一个锋利的刀尖。
“徐欣,你跟他们来的时候可曾见过什么人?”
徐欣看了一眼墨语。
“他是我老爷。”
徐欣心一横,墨家看中的人怎么都不会差到哪里去,开口回应白王的话。
“在一处客栈休憩的时候,吴进与王闲曾一起出去了一会,至于见没见人,商量了什么事,我一概不知。”
“一概不知你就敢跟着他们过来?”
白王的目光依旧放在天上,仿佛天空上漂浮着云朵中,有什么好看的东西。
“就凭墨家。”
“就凭墨家?”
“就凭墨家!”
徐欣语气变得坚定。
白王这才低下头看着徐欣的目光,叹了口气对墨语道:“江湖上受你墨家恩惠的还真不少,自从前几年江湖上流传墨家灭门之事是本王所为之后,基本上来寻仇之人,十人有九人打着为墨家报仇的名号。”
“他的剑与我的剑有相似之处。”
墨语横放在吴进脖子上的青峰长剑松开轻言道。
“怪不得他能挡住你的剑,想必他受你墨家指点也不少。”
白王感叹道低头望着脚下已经略脏的白履,还有顺着血迹而来的一堆蚂蚁。
“自己天资聪慧,算不得指点,墨家对于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懂便是懂,不懂便是不懂。”
墨语说道。
徐欣显得有些诚惶诚恐道:“全得依赖牧先生指导有方,不过……不知牧先生现在还活着吗?”
墨语的嘴角明显顿了一下。
“不知。”
“那……”
“以后有时候给你们两个好好寒暄。”
白王顺脚碾死那一堆蚂蚁,被踩碎的一堆蚂蚁尸体后又前仆后继的涌上一堆蚂蚁。
“现在,该把幕后观战的那人解决了。”
咻。
一块碎石从白王手指急射而出,刚好击在巨石边角一处,巨石有些晃动,随后轰隆隆。
巨石顺着这条山岭小路朝着山下滚去。
“这……”
徐欣有些惊讶。
“刚才在巨石那边时,本王刚好发现这巨石陷在地面并不深。”
白王轻描淡写的解释道,目光放在巨石滚落的坡道上。
看来这白王也略懂武道,虽门下门客没有那么多武林人士,但懂些武学也是正常。
徐欣很快的释然,目光正准备抬向远方,瞳孔忽然放大,被巨石压扁的一具具尸体上,有一句尸体竟然站了起来。
扁平的身体像是气球一样膨胀,然后整个人变得立体起来,就像是死者苏生一般。
“这种小把戏骗骗其他人还行,怪不得这次行刺本王的人敢开口先放大话,原来背后有会奇门遁甲之术的人。只是不知道你是出自天衍宗,还是出自天听谷,又或者是那从不露面的天荒宫?”
“四海八荒,天下独尊,若是天荒宫的人想取王爷您的性命,恐怕您几条性命都不够。”
那个诡异膨胀起来的尸体身上在流淌着鲜血,布满伤痕的面部上挂着一丝诡异的笑意。
“好大的口气,你倒是让天荒宫的人能否站在本王的面前!”
白王白扇一扬,面露不悦,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八荒能天下独尊的只有天渊皇室赵家,谁都不行。
“王爷倒也不用先不高兴,您想想两百年前的楚朝,没有一个永生不灭的王朝,可天荒宫却始终立于群山之巅,从未衰亡。”
这个四肢怪异扭曲的尸体,脸上弥漫着笑意,裂开的嘴唇一字一句说道。
原本还面上愤怒的白王瞬间变得平静,一双细眉轻挑道:“看来你不是天荒宫的人,也不是天听谷的人,更加不是天衍宗的人,看样子又是一个前渊余孽,不在你们口中所谓的神弃之地好好待着,又想面临一次清剿?”
“哦?王爷怎么确定我就不是天荒宫与天听谷的人呢?要知道天荒宫与天听谷有许多人不满,现如今朝堂伸向武林的手。”
这个诡异的尸体任由徐欣黑白双剑,分别刺在尸体心头与尸体眉间,语气仍不缓不慢的说道。
“他们不满归不满,但是没有你这么多废话。”
白王话音刚落,只见墨语手上青峰长剑脱手而出,紧接着墨语脚尖一点,踏在半空之中,刚刚抬起的左脚又点在青峰长剑宽阔的剑刃上。
一脚踏剑,一脚踏空,步步前行。
墨语此刻就像一位御剑而行的仙人一样,但飞出的青峰长剑的目标不是这个诡异的尸体,而是位于尸体上方左侧,也就是山岭内侧的一处岩石。
“抓到你了。”
剑势逐渐衰弱,墨语也不再踏在剑上,在半空之中掉落的一瞬间,右手一抬刚好握住青峰长剑的剑柄,向上一挥。
山岭内侧的岩石被青峰长剑划开一道大口,碎石伴随着裂痕滚落。
“不愧是楚朝时最为锋利的剑,就连这花岗岩也能一剑斩开,也不知这柄楚朝的天下第一剑究竟藏了什么样的秘密?”
墨语在出手之时便就已经感觉到不对,没有意料之中刺入血肉般的感觉,而是实实的砍在石头上。
所以当听到这一番话时,墨语没有在原地逗留太久,借着还未完全消散的余势,连忙退开,退开之时墨语还抬头望着天空,双眸弥漫着如浓墨般的颜色。
在墨语的眸内,这空中并不像之前看的那般干净,而是凭空弥漫着许多浓郁的线条,其中有大部分的线条都弥漫那道诡异的尸体上,还有一些小部分的线条是牵连在王闲与吴进身边,而且这小部分的线条颜色格外的浓郁。
“老爷小心!”
“你果然跟当年发生的事有些关系。”
听到墨语的警告,白王不仅没有慌乱,反而声音更加低沉蕴含着一丝怒气。
墨语的眸内,白王一直挥舞的白扇让这些奇怪浓郁的线条不能靠近分毫,每当这些线条靠近时,就会被白扇斩断,白扇其中内蕴奇光更甚。
“想不到你除了身边神秘的人挺多,身上还有这么多稀奇的宝物,令我都不得不嫉妒。”
墨语仍是没有找到说话的人声源究竟在何处,这些浓郁线条的尽头是天空,而且没有一个交汇点,这令墨语的心中更加的急躁。
“既然你想当鬼鬼祟祟的乌龟,那么本王就让你当个够!”
白王白扇猛的一合,扇尖指地,一缕奇光透过扇尖照在地上,然后顺着地上白王走过的脚印一直流转,最后又流转在扇柄之上,白王脚步一退,手心一松,这柄白扇凭空漂浮在空中。
白扇无人自开,展开的画面赫然是一副阵法图。
地上白王走过的脚印痕迹与这白扇上画的阵法竟然一模一样!光芒流转,阵法闭合,白扇作为阵眼遥遥挂在半空。
“你怎么会慑心困阵!不可能!它需要以双血为阵引,你又是怎么启阵的?!而且你怎么知道我就在地里!”
虚无缥缈的声音终于出现了一丝慌乱,墨语也捕捉到了声音的来源处,正是那慑心困阵的地里。
“人血,蚁血为双引,双血引阵。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这墨家青峰长剑隐藏的是什么秘密吗?隐藏的就是一本阵法图集而已。至于为什么我知道你在地里,那就更简单了。”
白王不急不缓的走到阵前,看着爬出地面的一道狼狈身影,蹲下身怜悯道。
“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你看到事情的全貌,又能控制住千金刀吴进与夺命索王闲?只有本王的头上与本王的脚底。本王头上墨语已经帮本王确认了,那么就只剩下本王脚底了。而且,本王没有猜错的话,你让这么多人死在这里,就为了一个血煞七杀阵。是吧?”
“如果没有那个奇怪的扇子,我又怎么会要废这么大的功夫!杀你不过易如反掌!”
狼狈身影爬出地面后,眼神倔强的说道,然后转头朝着缓慢走来的墨语恶狠狠道。
“还有你,竟然为朝廷走狗做事?真不怕丢了墨家的脸?你难道忘了楚乱?难道忘了墨家?!”
“若是十年前你去了墨家,没去太白剑派,或者没有去天渊城,这柄白扇与那本阵法图集都会是你的。”
白王握住这柄白扇,仍是能其中感觉到蕴含着强大的能量,而这柄白扇渐渐有一角染上了一丝黑色。白王看着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狼狈身影,还有他脸上阴晴不定的神情。
“看来你是认得这柄扇是什么。”
白王看着闭口不言的身影,遗憾的叹了口气。
“不说也没事,既然本王能抓到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也能抓到第二个。”
白王走到墨语的身边,看着墨语沉闷低头的样子,白王拍拍他的肩膀。
“动手吧。”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暗……”
阵法内的声音还没说完,伴随着清澈的剑声与重物落地声,再也没有了任何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