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里只剩下沉沉的沉默。
李恪享受着这种沉默,脑子里却想着别的东西。
他忘了究竟是何人说的,凡是人研究出来的理论,必定没有十全十美。任何理论都有极致,唯有与时俱进,方能应世而长存。
这句话用在秦朝正合适。
李恪曾和慎行论过非法之因。
商鞅的理论是应运时代而生的伟大产物。秦弱之时,酷法厉刑有利于大秦整合国内资源,弱秦由此得以强盛,也得以用百分之力对敌天下。
此后天时地利人和,先是司马错巧取巴蜀,让秦国有了战略纵深;后大秦贤相良将如过江之鲫,六世之主奋勇庄严,让大秦得以越来越盛;再到始皇帝之时,郑国渠疲秦却造就关中,韩非间秦却完善了法家,大秦大势终至得成,十年间气吞天下,代周而王。
所以毫无疑问,法家于秦是有益的,甚至可能是最适合大秦的学派之一。
但时移世易,大秦早已没有了势均力敌的敌手,天下重任也从原先的统一天下,转到了收附民心,兴业富国上。
而与之相对,商君之法显得太过于死板,韩非完善又全不在点上,这才导致如今的法家已扛不起秦朝兴盛的大旗,便是勉强为主,也需要经过深刻的兼容并蓄,改良发展。
只可惜,完善可也,但改良,在这个时代却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禁忌。
以李恪在墨家的声望,去墨子化尤且小心翼翼,法家根本没有能与李恪相提并论的掌教至尊,想要改良,谈何容易!
祖宗成法大于天,这句魔咒足足纠缠了华夏两千多年。
李恪知道其中的难处,所以更知道,想在这样的时代做些改变,哪怕只是最微小的改变,也需要冲击,再冲击,直到对手心绪动摇,自我怀疑,最后才能图穷匕见,用曲线救国的策略悄悄地偷换概念。
这是李恪给自己定下的以不变应万变的核心策略。
以大来说,修筑定襄关是李恪对大秦的第一次冲击,即将动工的,与历史全然不同的直道是第二次,以后或许还有第三次,第四次,直到时机成熟,他才会露出獠牙,直取中宫。
小处则简单多了,言语便可成为足够的冲击,正如眼下,他的面前,这些根深蒂固的老秦法吏们已经开始自我怀疑,这代表着,偷换概念的时机业已成熟。
李恪在满堂的沉默中慢慢走回正席,跽坐,正声。
“我曾说,商君不曾有错,墨家不曾有错,秦律不曾有错,机关不曾有错,唯我们错了。”他一字一顿,朗声高宣,“我们错在何处?错在对商君,对时代,缺乏琢磨!”
“机关盛,六虱生。当下之世机关必盛,可机关必盛,六虱便必生么?陛下要我等在此牧民,难道就是为了耗费民膏,多养些不擅农活的蠢虫么!”
疾言厉色的喝骂,听在众人耳中不辄于天音,他们的眼睛渐渐亮了。
审智民能,善度民力,劳以率之,正以矫之……
他们兀然忆起李恪的首训。
太守腾的《为吏之道》文字华美,意境深远,尤其在法吏的任用上,不仅提到了法,还着重提到了教。
教民之能,导民之力,启民之智,矫民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