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前,秦王宫。
冬季夜幕下的秦王宫幽森昏暗,惯常的静谧巍峨在稀薄的寒冷中愈发凝重。
只有火光零星,些微的亮子大多拢聚在后宫和内官仆婢的居所内,守卫的岗哨和巡夜时有火把照亮,其他绝大部分的建筑则被淹没在在黑暗之中。
而几处重要宫殿是例外,大殿、书宫、藏这类属于秦王独用的处所,即使无人使用,也要昼夜明灯,尤其是秦王不在的时候,还要派人在屋里和院里晃晃,来维持屋内的人气而不至显得冷清。
剑阁便是其中之一,空空荡荡,窗中透亮,在夜里看着,仍能保有七八分青天白日下的恢弘。
更往高处的屋顶却与夜色融为一体,就如近处是从黑夜理脱胎出来的浮雕一般玄幻。
若是遇到雾气浓重的夜晚,朦朦胧胧,烛火隐现,楼阁显得神秘诡谲,与它里面所藏的“天机”之剑倒贴合了几分意思。
这晚时近人定,院外刚刚结束了一次轮值,新上岗的队率深吸一口气,将刺骨醒神的夜气灌入胸腔,强行打起精神,准备靠枯燥的毅力来挺过寒冷漫长的冬夜。
剑阁的常备守卫是一支百人队,隶属王宫禁卫军,是郎中丞蒙毅辖下的队伍,每支队伍的队率都是蒙毅的亲信,而这个守卫剑阁的一队之长,则在腹中藏着蒙毅交代的任务,每晚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片刻不敢松懈。
月黑风高,北风呼啸,通往主宫城方向的黑暗中隐约闪烁起一盏明灭晃动的车灯,随着马车均匀的铜铃声摇摆着接近。
队率心里有数,跨步上前,扬手打了个招呼,马车缓缓停下,窗帘被撩起,里面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赵卒史又来了,”队率笑着拱拱手,嘴边哈出团团白气,“天这么冷,是嫌暖屋不够舒服?还是无人半侧暖榻?非要连着几晚跑出来受这个冷罪?我看呐,赶紧找个媳妇儿给你暖暖被窝,便也不想总往外跑了。”
赵高回笑过去:“刘队率说笑,哪有人家的姑娘能看上赵某,就算看上了,宫中事务繁杂,这天天不着家的,放在谁家的媳妇儿也不乐意啊,天这么冷,赵某也不想往外跑,实在是王命在身,分毫不能怠慢啊。”
刘队率呵呵道:“那就请吧。”
赵高一边踩着车踏下车,一边有意无意地跟队率搭起话来:“宫中有些地方需要长明宫灯,入冬天干物燥,稍有不慎便极易走水,王上去前线督战了,赵某作为内殿卒史之首……”他肃眉正目地拍拍自己的肩,兀自感慨,一点也不觉得惺惺作态,“肩上担子沉呐,必须得一处一处亲自巡下来才能放心。”
刘队率应声道:“赵卒史尽心尽责,王上必会念得卒史这份辛劳的,日后提拔嘉赏,卒史前途无量啊。”
赵高被小小地捧了一下,心里美意难当,这会儿还他个礼,自谦道:“尽忠职守乃是本职分内之事,至于别的都是上意,做得好了,王上自会赏识,你我同为秦臣,为王上、为秦宫、为秦国效命,自当鞠躬尽瘁,方能不负上恩啊。”
这话抬高了自己,又拉了层关系,这般虚与委蛇也是信手拈来,一点儿不臊。
刘队率顶着一张冻僵的脸,干涸的嘴唇奋力咧开一个弧度,微微躬身:“与君共勉。”
二人在院门口止步,赵高指着两层楼阁中的绰绰光影,脸色颇为无奈:“你看这剑阁,晚上又没人来、没人看,王上也不再宫中,还要燃着这么些个灯。
“可是没办法啊,剑阁是极其重要之所,里面都是王上珍重万分的宝剑,得用明灯烘衬,方显威仪,这也是诸位守卫的意义啊,赵某呢,就多跑几趟,敦促敦促,也给诸位醒醒神。”
刘队率欠身道:“我等必竭尽所能守卫剑阁,还请王上和赵卒史放心。”
赵高:“有劳了,那咱们就上去走个过场吧。”
“赵卒史请。”
……
……
这几天赵高每晚都来,说辞是一样的:巡视宫中灯火,确保平安无恙。
作为秦王跟前突然蹿火的红人,他说出口的“秦王名义”只要正当合理,便不会有人敢质疑,质疑他就是质疑王上,就是活腻了。
他想要看什么、进入什么地方,那还不都是双手奉上、敞门引进?
刘队率看着略显殷切地为赵高和他的两个内官小随从打开剑阁大门,在前引路,带他们巡查楼内安全。
前几晚也是如此,他在前引领,赵高在后走走看看,不时停步查看,或点评或调整一下油灯的位置,比如这会儿。
“这盏火旺,离帷幔太近,燎到就不好了,多危险啊。”
他语气责备,让两个内官过去将一座连盏大油灯拉得离帷幔远些,刘队率则在一旁挂着抱歉的笑容,耐心等候。
连盏大油灯接近一人高,灯盘招展,像棵树干笔挺的松树,中间的实心灯柱由纯铜铸造,稳稳当当落在厚重的底座上,看起来相当沉重。
两人挪腾得有些费力,不待他们调好位置,赵高便很是不耐烦地嫌弃一句:“仔细着点,出了岔子你们担不起。”
小内官连连点头,使上劲一点一点儿地拖动油灯,使灯盘上一苗苗的火焰远离从帷幔上坠下的流苏。
赵高嘱咐完,便丢下他们两个磨手磨脚的,继续往前走,刘队率也跟着他上二楼巡逻。
两人听着刘队率缓步走上楼梯,沉重稳健的脚步声在踏满十二声后,估摸着他的上半身此时应该已经被楼板挡住,所以看不见楼下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