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招一式地比划下来,扶苏那些步步退守的路数貌似都是和那个荆轲学的,蒙恬只是叉着腰在旁边看,吹着胡子,像是憋了一肚子意见。
“昌平君,”内侍提醒道,“别让王后久等了。”
熊启回过神来,点点头,继续走。
兰池宫里放了两座大冰鉴,幽幽吐出冷气,透着丝丝凉意,仔细去听,还有蛇吐信般的“嘶嘶”声,只是极其微弱,相比之下更加绵软柔和,旁边有两排摇扇的宫人,将冷气扇远,让整座大厅凉意爽然。
要不怎么说大家都抢着来有冰鉴的大殿里侍候呢,这种凉意求之不得,为了蹭冷气,这些宫人婢子们可以呆在这里扇上一整天。
而最舒坦的无疑是主人,芈纾早就备好了食水等候父亲的到来,芈纭也在,她为嬴政添了个小公主,被封为美人,此时正和乳母逗弄着孩子玩。
熊启带着满脸的沉重和满脑子的多虑缓步进殿,对着自己的女儿和侄女行了个艰难的拜礼:“臣启,拜见王后,芈美人。”
他跪下俯首时,身上不知从哪发出“噼啪”两声脆响,也许是腿,也许是背,总之很响,在安静得落针可闻的殿中格外显耳。
纵是父女情深,也君臣有别,芈纾早就习惯父亲对自己行大礼,坦然接受。
芈纭还有些受之有愧,想开口说声“叔父快快请起”,话到口边又即时咬住,看向芈纾,见她顶着一张理所应当的漠然脸,还是把那话吞下了,王后没有开口,此时也不该她抢话。
芈纾平静地朝周围使了个眼色,芈纭就带着孩子欠身离席,众人相继退出,连扇冷气的宫人也不能留下,屋里很快只剩父女二人。
待父亲入座,芈纭才亲自去给他倒水,边倒边说:“女儿听说了父亲的事,眼下秦国越来越大,公务也必定越来越多,父亲年事已高,不易操劳,王上是体谅。”
熊启接过杯,不想喝,放回案上,叹了口气摇摇头:“聪慧如你,又怎会想不到其中真意?论年事,李斯比我还年长几岁,论操劳,他头发都不剩几根,隗状、王绾哪个又比我年轻?终究还只因为我是楚人。”
芈纾稍感钝惑:“那个李斯不也是楚人么?王上就不忌他?”
“那不一样,他原本在楚国只是籍籍无名的郡署小吏,一走了之无挂无碍,是铁了心地要成为秦人,为表忠心,整天‘我秦、我秦’地挂在嘴边,而为父么……你是知道的,你祖父便是考烈王,血脉相连,要说完全没有私心,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有一句话,熊启几乎要脱口而出了,前段时间有项燕的门客来咸阳与他秘密会见,希望他能以告老回乡为名回到楚国,与项氏和其他几家大贵族一同抗秦。
那个门客很有些本事,先来晓之以理,说秦国要与楚国开战,熊启这个楚人右相定然会成为秦国朝堂的矛头所指,一旦秦国战事吃紧,拿熊启开刀也犹未可知,所以建议熊启提前辞官,明哲保身。
再来个动之以情,说熊启是考烈王的长子、三任楚王的兄长,如今楚国大敌当前,他这个王族宗亲也自然该回国效力,不然就是背叛祖宗。
情理夹击,不到半个时辰,就把熊启说得动摇起来,恨不得立刻起身离开他效力了三十年的秦国。
他此来兰池宫,不光是想跟芈纾母子道别,更是想旁敲侧击出她的意见,如果芈纾还有些楚心,就该会支持自己离秦投楚。
结果芈纾正色来了一句:“那父亲究竟有没有私心?”
熊启缓慢地转去目光,露出一抹失落:“你这是以女儿的身份在询问为父,还是以秦国王后的名义在质问臣子?”
“父亲若有异秦的私心,那纾儿会以女儿的身份先行劝说,如果劝说不成,那本宫便只能用王后的名义命令臣子了,”她顿了顿,容色威仪,微微欠身,“这全看父亲在秦国和楚国之间如何取舍。”
熊启闭目垂下头:“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要在寻常人家,也许还能看见个水花、水渍,你这一离水盆就已经没了影,恐怕从骨子里便已经是个秦人了。”
芈纾不置一词,起身来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个辛勤练剑的小身影,眼角柔软得宛若一抹春风,轻轻抚在满身大汗的儿子身上。
“女儿虽在咸阳出生长大,也未曾踏上楚地一步,却从没忘了自己是楚人,华阳太后的教诲音犹在耳,女儿以自己是楚人为无上的荣光,更不会为了讨好王心而有意去隐瞒、抗拒这重身份。
“如今……只是因为扶苏,他将来是秦国的王,还要成为天下的王,女儿的责任就是为他扫清成王道路上的任何障碍。
“父亲若是为了你唯一的外孙着想,就该想到自己走出的每一步,都不是父亲一个人在走,要知道你背后牵连着多少人,除了我们母子,还有纭妹妹母女,另外几个楚国妹妹和她们的孩子也会受到牵连。
“你在前每走错一步,女儿与扶苏便要跌落一丈,如果父亲执意要当那个挡住我儿道路的人,那也休怪女儿不再念及父女情分,便要将你早早地交给王上处置,因为我……”
她缓然转过身,姿态雍容端庄,眼中无限高傲,红唇轻启:“是大秦的王后。”
大秦王后她爹被女儿威胁了,暗自流下一把老泪,也为外孙能有这样的母亲感到欣慰,无奈答应道:“为父老实就封便是,旁的不再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