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杏月,枝头殷红点点,咸阳城今年的春天比以往来得都要早些。
王子宫里芬芳满园,朗朗书声伴着潺潺流水飘出高墙,传进孩子们的父亲耳中。
这位父亲截至今日已有十几个孩子,过阵子还要接连再多出几个。
他的儿女约莫对半,孩子们来自不同的母亲,或许有那么几个是同母的,他不大记得清,只记得最大的、最小的,和其他两三个比较喜欢的,他们都会跟着他出席重要的宴会和祭祀,而余下的似乎也不是很重要了。
不过具体是十几个,好像是十五还是十六七的,做父亲的竟记不得了,他不好意思说。
而要将一张张小脸正确地与名字对上号,在他心里也明显不如把大臣和将士们的名字和脸对上那么重要。
这位父亲叫嬴政,很忙,记不住孩子实在不能怪他,光是每天从堆积如山的奏简中趴起来,就已经耗费掉他的整整一天,能抽出来享受天伦之乐的时间微乎其微。
那些永远披不完的奏简似乎才他亲生的孩子,是一卷卷用竹条穿起来的骨肉,细细地看,认真地抚,再批上两列字,就算是对“竹条孩子”的叮咛。
从一处走向另一处期间的散步可以说是他极为难得的闲暇时光,听见读书声,在园外止步,忽然饶有兴致地侧耳听了起来,嘴角也难得地微微上扬。
“……子曰:君子之事上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诗》云:‘心乎爱矣,暇不谓矣,心中藏之,何日忘之……”
嬴政轻笑一下,这个他认得的,是小扶苏的声音。
十岁的秦王长子童音未褪,字尾长长的拖音和拖沓的念诵表现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慢性子,平常走路也慢吞吞的,很是令人着急。
说不出像谁,反正他老爹不是这种性格。
扶苏长得像母亲,漂亮,秀气。
优渥安稳的成长环境让他少了父亲小时候那种叛逆强硬的小霸王气概,更多的是斯文和善良。
除了薄唇紧紧抿着的样子让嬴政觉得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其他时候都是一张标志的楚人脸,笑起来还有几分神似他的外祖父,昌平君熊启。
扶苏是嫡长子,王后的儿子,是毋庸置疑的秦国储君,可到十岁了都没有被立为太子。
这不得不说是嬴政对楚系势力一直心存戒备的缘故。
哪怕华阳太后已经不在,只要熊启还在朝堂一日,这些楚系圈子对秦国的影响就不会减弱。
但楚系能久立于秦国权力的上层而不被挑出任何毛病以至罢免,就足以看出他们深谙朝中和后宫的局势对自己的不利,以及如履薄冰般的谨慎。
秦国把矛头指向楚国,熊启是绝对不可能再担任秦国右相的了。
至于放归楚国还是把他看管在咸阳,嬴政还没有拿定主意,他难得地随意散心路过王子宫,就打算先来看看儿子们。
儿子们到了年龄就会被送来读书学字,最小儿子、也是他最喜欢的胡亥今年快要六岁,刚刚入学,此时也该在里面和哥哥们一起念书。
这孩子的母亲是个从西戎进贡过来的胡姬,相当美艳,眉眼勾魂,还有一副绝美的歌喉和绚烂的舞姿,深得嬴政喜爱。
嬴政喜欢音乐是众人皆知的事情,无外乎是因为生母赵太后的缘故。
从小耳濡目染,自己也偶尔自弹自唱,一副好嗓子甚至可以与正经唱歌的乐人一较高下。
后宫里的很多夫人美人为讨他欢心,纷纷学习音律、器乐,就连王后芈纾也找来乐人和琴师教自己演奏,好在秦王来时抓住他的人和心。
不过在乐律方面,谁都没有胡姬来的好。
她洒脱随***漫恣意,五音旋律流淌在充满异域风情的血液里,她是天生的乐仙舞神。
在中原长大的嬴政从没见过这种风格的舞乐,瞬间就被牢牢吸引。
两人一唱一和,在寝宫里无休无止地寻欢,连漾起的爱意都变成了情意绵绵的婉转曲调。
人人都说那胡姬让秦王变了副模样,变得像是另外一个人,大家从没见过那样开怀高歌、放纵心性的王上。
可惜她难产死了。
胡姬生出来的儿子胡亥,继承了母亲微蜷的头发和棕色宝石般的眼睛,其他五官则与父亲长得一模一样,简直就是个活脱脱的小嬴政。
孩子嗓门也大,清脆宏亮,刚出生没多久就跟父亲比手画脚地挥拳示威,就是个小小的小霸王,把嬴政逗得爱不释手。
家里孩子多了,父母的爱难免偏心,谁不喜欢那个跟自己长得最像、性格也最像的孩子呢?
与胡姬虽然相处短暂,但在嬴政心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让他留恋多年难以忘怀,夜深人静时,时常止不住地思念吟唱,无奈枕边伊人不再,只能寄情于他们的儿子。
看见胡亥的眼睛就能想到他的母亲,也无怪乎嬴政对胡亥偏宠得近乎溺爱。
就像所有抱着监视心理去偷看孩子学习的父母一样,嬴政也很在意儿子们在学习时的状态,有没有认真听讲、或是开小差、打瞌睡,他都有点好奇。
认真听讲是应该的,而开小差的那些,让他想到自己小时候。
嬴政从院门外悄悄露出半张脸,锋利的眉眼在他的儿子们身上一一扫过,严厉的目光中透着温暖的慈父笑。
扶苏作为长子,坐在最前与太傅老师面对面,看得出他很困,念完书就开始打哈欠,听着老师的讲解频频点头,看起来很认真的样子。
太傅是个一把年纪的白胡子老头,老眼昏花看不清东西,以为扶苏是在仔细听讲,而曾经作为混世小霸王的嬴政一眼就看出这家伙是在犯困。
罢了,他们现在学的《孝经》这些东西,自己当初也不爱听,以后直接看秦法、读韩非就好了。
另有两个臭小子,七八岁,出了名的调皮,低着头不知道在案桌下面偷偷摸摸看什么东西,小爪子脏兮兮地捣来捣去,满脸坏笑。
再看其他的,要么在发呆、要么在案上乱抠乱画,把藤席的藤条抠得到处都是,还把毛笔扔来扔去弄得满身墨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