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猫疯了,弓背竖起浑身黑毛,狂野嘶叫着,完全恢复了祖先的桀骜野性。”
“但不是冲我,而是直向镜子。”
“听到第10秒,我想我可以昏倒了。”
“实在受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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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过来了,或者不是醒。我根本就没睡,而是从昏迷中溜达出来。”
“康阿姨还在洒扫,院子里树叶不断被堆积起来沙沙作响。”
“头昏沉沉,浑身关节都脱臼般无力,伸懒腰的时候,胳膊几乎掉下来砸在脸上。”
“该死的猫呢?”
“该死的镜子呢?”
“我仓皇迷乱地四下找趁手工具,只在床边抓到一本厚厚的足可以砸死人的英汉词典:我砸扁你,我砸烂你!”
“猫没有了。”
“镜子还是那么古老善良,斑驳红漆,昨天什么样,今天还什么样。”
“我感到凝聚在字典上的杀气在迅速消退,举起来又放下了。”
“我站在镜子面前,久久端详它,里面自己也在端详着我。”
“我们瞳孔都是褐色的,头发略卷,肤色有些见不得阳光的苍白。”
“似乎没有什么不同,除了,镜子里的我有些灰暗,颜色不那么鲜明。”
“我伸出手抚摸镜子,‘我’伸出手抚摸我的手。”
“镜子似乎很厚。”
“那层玻璃比普通镜子要深邃,我的手和‘我’的手,有一段不可捉摸又无法靠近的距离。”
“梅花……”
“旗袍女人……”
“纯白色和血泥地狱……”
“午夜的敲击声……”
“我在混沌中试图将这些零碎而令人极不舒服的梦境与现实连接起来,写成一篇自圆其说的调查报告解释给自己。”
“可想而知的是,任何努力终究要失败的。”
“要出门么,还是对着镜子冥想一整天?”
“最后,还是……”
“出去听课吧。”
“我抓起书包,轻轻推开屋门。”
“啊——!!”
“黑猫,不,是猫头端端正正摆在门口,保持仰视角度,猫眼已被抠去,两个血淋淋的窟窿正对着我。”
“我无法抑制地大喊大叫起来,猫头被一脚踢出去,骨碌碌满地乱转,但不肯离开我。”
“怎么也不肯离开我。”
“康阿姨在30厘米远的地方说话:木兰,你怎么了?”
“她以前可不这么亲切。”
“我躺在床上,满脑袋都是骨碌碌打转的猫头,在脑海里刷下一条又一条紫红的疤痕。”
“明白了,这是24小时里我第二次昏倒。”
“猫,黑猫……猫……”
“康阿姨的温柔气息溶化在床头一平米范围内,像稳定而致密的磁场:你怎么了,木兰,哪有猫啊?是不是你昨天没休息好?”
“不,你养的猫,它,它死在我门口了,就剩下个脑袋……”
“闻言。”
“康阿姨靠得更近了:我没养过猫啊……”
“她的双瞳极为慈祥,无法抗拒的慈祥。”
“不对,你养……猫……”
“我没养猫,真的。”
“没……养……?”
“康的双瞳里添加了一对幽蓝色调,看得我好舒服,舒服得有些忘乎所以,如烈火中畅饮冰镇酸梅汤:是你休息不好,我真没养猫……”
“我似乎被说服了。”
“康阿姨去忙她的事,我去忙我的学业。”
“院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堆树叶的尸体。”
“晚上很阴沉,很多来路不明的云在京城上空堆积,一个叠一个地互相挤压。”
“没有雷声,但我知道那里酝酿的正负电荷正以几何级数增加。”
“晚饭时,第一滴雨掉进了我的麻辣烫碗里,第二滴落在回四合院的路上,我数不清后面有多少滴了。”
“因为,伞,康阿姨撑起一把伞给我。”
“康阿姨声音依旧磁性,她盯着我问道:冷了吧。”
“我努力去找早上那两点愉悦的蓝色,如同瘾君子在搜寻上品白面儿。”
“我们在四合院的门斗里对望了20秒,我的眼睛觉得很饱了,像吃了三碗麻辣烫那样饱,于是眨了一眨。”
“你去休息吧。”
“嗯!”
“回跨院时,我路过台阶上的一点淡淡血痕。”
“我想起了不该存在的猫,于是又回头确认了一下,那里确实有一点非常浅的血痕,但我‘确实’没有看到。”
“脑袋很快就转了回来,一股奇大的弹性把它扭正,我觉得自己的脖子比弹簧还要坚韧。”
“我把小毯子蒙在镜子上,衣服没脱,门反锁。”
“咔嚓!”
“闪电,又一个闪电,雨更大了些。”
“有棱角的凶狠雨点把玻璃窗拍得山响。”
“我点了一根烟,烟放了很久,干燥得直呛鼻子。”
“这盒烟我足足抽了半年,里面还剩下半盒有余。”
“只有最紧张最难过才抽,男友分手抽了4根,做毕业论文2根,奶奶去世3根,今晚我决定把它抽光,明天再买一盒。”
“书是一定要看的,但今天顺序有点怪,我从最后一页看起,而且把书倒过来。”
“每个翻转的方块字都那么清晰,一个个直挺挺的。”
“第四根烟抽完,我想睡觉了,虽然很早,也不困。”
“收拾床铺时,词典乒然摔在地上,很夸张地把自己翻开,五脏六腑影像无私袒露出来,上面还有前男友写在字典底页空白上的张狂字样——猛鬼街住着永远不会死的弗莱迪,他会突然跳出来吻你。”
“男友没少吻我,但他毕竟不是弗莱迪。”
“雨很大,隔不久就是个闪电,连着一个雷。”
“唰!”
“屋子里突然全白了,什么陈设都没有了,只有我,还有镜子。”
“我对着手机使劲看,上面时间数字迟迟不跳,像被焊死在上面。”
“镜子!”
“我浑身一冷,望过去,缓缓地转头望过去。”
“镜子在动,覆在它上面的毯子突然鼓起一个包,随即又凹下去,如此反复折腾。”
“我轻轻走过去,其实根本不想走过去。”
“苦着脸,执拗的脚筋直往后转,双腿不像是走路,而是硬拖着上身行进。”
“终于到了镜子跟前,努力地揭开毯子的一角,毯子中央鼓起的包突然平复了,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异常。”
“揭,再揭开一点,一点……”
“忽然间,整个世界都倾斜了,我站立不稳,一下子……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就掉进了镜子里。”
“飘,飘飘,我踩不到东西,也抓不到把手,很多花在身边飘舞,它们都在发出尖锐的笑声,每笑一声都会把白色空间划一道血痕,整个天幕之下,就这样一道道划着,逐渐由白转红。”
“我终于落地了,但不是行走,而是离地皮半米高的地方横飘。”
“那是一片水乡,有些妇女在河里槌衣服,有些巍峨的深宅大院。”
“问路么?”
“还没及决定脚下就漂过去,那些女人在卖力地噗噗槌衣服,槌衣服,但近处看看……”
“每个女人槌的都是一个小孩子尸体,她们都在认真地槌,槌得河水殷红殷红的。”
“我走不开,飘不动,眼睁睁看着一股股血浆和碎肉随水而去。”
“吖——!”
“其中一具尸体突然睁开半只朽烂不堪的眼睛。”
“冷,我浑身突然冷得不行,再也飘不动了,一头扎进冰冷的充满幼年红细胞与铁锈味的河水里。”
“突然,一道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你醒了。”
“这是一个旗袍女人,她把美丽的丝帕从我额上拿开。上面很多忧郁香气,她身上也有。”
“旗袍女人把我的头枕在她大腿上:你好几天没刮胡子了。”
“我没胡子,我是女的!白痴!”
“我骂着,挣扎着,但嘴里没一点声,四肢没一个听大脑支配的。”
“旗袍女人很温柔地举起一把刀,慢慢放在我的喉咙上。刀很大,很亮,很锋利,她轻轻地来回拖动,我的皮肤、肌肉、血管、筋脉就一层层被剖开。”
“我听见很响的像自来水管爆裂般的声音,看见自己脖子里喷出一股高高的血柱来。”
“她的声音再度响起:你的头也好几天没洗了。”
“旗袍女人很美,美得让人心寒,她温柔无比地拖动刀子,每下都不快不慢,我感觉头被割下来了。我的头被轻轻放在一扇门前,居然还有视力和听力。”
“那门好熟悉,熟悉到我知道即将出来什么人。”
“门果然开了,出来个人对着我尖叫,然后一脚把我的头踢开。”
“那正是我啊!”
“那个阴沉早上的我啊!”
“那现在的‘我’又是谁呢?”
“那只死了的猫?”
“它是不存在的啊!!”
“接下来的几个镜头,我似乎看到了康阿姨,看到我昏倒在门口,看到整个世界突然被包起来,重重摔在什么地方。”
“世界就黑了。”
……
“世界就这么黑着,我想我走不出去了,像过了十个世纪的黑暗与等待。”
“然后,身上突然轻松了,我又可以动,可以睁开眼睛。”
“居然是一切正常的,我在出租屋的床上,出租屋在充满金色秋意的蓝天下,蓝天在一切正常的宇宙里。院子里一片阳光,康阿姨在洒扫,稳定不间断的沙沙声和树叶尸体的磨擦声。”
“我愉快地站起来,因为这一夜的噩梦终于结束了。世间没有什么比噩梦中止更令人欣慰的了。”
“我起床,梳洗,对镜子好好找找昨晚新生的皱纹,然后到院子里和康阿姨互致问候,再然后去吃麻辣烫。”
“真的是个好天气!!”
“喵!”
“天哪!!”
“是猫的声音!!”
“是一只没有脑袋的猫!!”
“它脖腔中发出呼噜噜的响声,浑身血污,在水泥地上没头没脑地打转,把紫色褐色干的没干的血甩得蹭得到处都是。”
“我硬捂住嘴,生怕自己恐怖尖叫引起它的注意,但终于没能忍住,歇斯底里地干嚎起来。”
“猫似乎“听”到了我的崩溃,它想说点什么,又什么都没“说”,我看见猫尾巴友善地摇了一摇,左前爪子抬起来,又轻轻放下。”
“它突然拔腿向门外奔去,屋门轰然为它敞开,在一路阳光的鲜明道路上奔去了,直奔院子大门。”
“我也一路奔出去,奔向安静洒扫的康阿姨:我不住了,房租我不要了,现在就搬走!”
“康阿姨坚定地抬起头:住下吧,这里多好啊!”
“我的心突然裂成两半,又想寻找她眸子里的蓝色,又想拼命避开。一个我打过来,另一个我打回去,终于我避开了康阿姨咄咄逼人的眼神,冲向四合院大门。”
“窗子一下变得灰暗起来,好像同时落下三层帘布:留下吧,给我做个伴。”
“我一个激灵,那声音,和旗袍女人是多么相似。”
“由恐惧而激发出来的盛怒中,我抄起厚厚的词典,向那邪门镜子掷去:镜子,你不就是依仗这个怪镜子么,我砸了它!我砸烂它!”
“词典噗地消失在镜面里,波澜不兴。然后一股强大的力量黏住了我的双腕,把我向镜子里拖。”
“啊!!”
“救命啊!!”
“我要死了……我又看到了水乡,又看到了那些妇女正在槌的小死孩……”
“然而,这次旁边居然多了一墩土台。”
“土台上有两个人正在下围棋。一个白衣长须老人,还有一具长胡子的完整骷髅。”
“我嘶吼着:老爷爷,救我!!”
“我几乎给那团白色跪下,我觉得他比《魔戒》里的白袍巫师还要仁慈。”
“老人应声了:我知道你要来,但你不该来。”
“他虽然说话了,但依旧捏着棋子,凝神想路数。满盘白棋如枯骨般惨白,黑棋如黑夜般乌沉。”
“我不想来,我要出去,老爷爷救我!”
“从哪里来,从哪里出去。”
“我,我找不到……”
“老人终于抬起头,满怀慈悲地盯了我一眼:出处无所不在。”
“我茫然寻找,突然发现,来时的镜子就悬在空中,悬在血气翻涌的空中,毫无依靠,毫无负担,像一只麻木不仁的方形瞳孔,扫视着人间地狱。那就是出口。”
“没等我回过神来,老人一挥袍袖:走吧,别再来了,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一股夹杂着沙尘吹得脸蛋生疼的劲风,把我刮向镜子,猛地推了进去。镜子打开了一条狭窄到仅可一人通行的隧道,我兴奋地奔跑起来,前面光亮越来越强,我已经看到自己的房间,床铺,我的书本书包……还有我。”
“我!!”
“‘我’在看我的书,翻我的词典,躺我的床……”
“我怒了,怒吼着:让开!让出我的床!”
“我拼命地掐着‘我’的脖子……”
“突然,我触电般缩开双手,无数幕情景扑面而来,阴恻恻地笑着的自己,和自己搏斗,死去的没有头的猫在走来走去,江南水乡被槌烂的孩子尸体,血红的河水,血红的天空,梅花茉莉花……”
“无数的影像重叠在一起,一幕,一幕一幕,狠狠砸在我的视网膜上,连绵不绝,源源不断,汹涌澎湃……”
“我闭上双眼,一幕幕场景仍汹涌而来,砸得我脑袋发颤,浑身发抖。而且感觉很热,面孔上很热很疼。”
“终于安静了,我慢慢睁开眼睛,发现两个眼角分别淌下细细的血线来。”
“而我的双手中,有人连声咳嗽。”
“我掐得居然是康阿姨,我已经把她掐得半死了!”
“一个巨大的闪电和能震碎人内脏的雷鸣。”
“我发现一切又都回到了那个雨夜。”
“不!”
“是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那个雨夜,所有经历感受不是梦境就是幻觉,不是幻觉就是妄觉。”
“原来这几个章节我哪都没去,就在院子里,就在这个大雷雨之夜,我骑在康阿姨身上努力掐她。”
“这tmd到底是怎么回事?”
“康阿姨安静地躺着,丝毫没有不舒服的表示。她眨着堆积微皱的眼皮,似乎根本不想挣脱我的双手。”
“康阿姨幽幽地说道:当年,我就是这样杀死了我的丈夫和孩子……”
“镜子底座是明末的铜镜,它见证了太多的杀戮。第二层是我的镜子,它见证了我杀掉全家。最上面只是玻璃,用来掩饰。”
“我疯癫的时候和你现在一样凶狠……我累了,最近总是梦到丈夫,我的孩子。”
“我没有继续听下去,我紧紧扣住她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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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这是医院。”
“大夫拿电筒晃我瞳孔和眼皮,我没记得里面藏过东西,他在找什么呢?”
“然后,我感觉真的离开了自己,而留在那儿的“自己”似也举手道别。几个白大褂正手忙脚乱给坐在那的我套紧身衣。因我挥手时顺便抓起一把刀子……”
“我的记忆又发生错位了。康婆婆没死,而镜子也没碎。”
“我住进了精神疗养院,医生说我患了非常严重的臆想症……”
“听说康婆婆又招来新房客了,这位房客也会像我一样将看到水乡,看到小死孩吗?”
“哦,不对,是……那面镜子……那面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