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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有屠灵2

屠灵皱眉后退一步,允帝抹药的手落了空,哑然失笑:“好了,好了,朕不与你说笑了……细想起来,那日你竟会奋不顾身地去救易侍郎,你与他是故交?”

他将她拉回,语气中带着些小心翼翼,又带着些试探,屠灵眨了眨眼,没有回答。

于是允帝唇边的笑容更深,指尖沾了抹晶莹药膏抚上她的脸,状似无意道:“你们定是故交才对,不然依你的性子,怎么会去祭奠易老将军,还会在灵堂之中对他挺身相护,朕总觉得,你在他面前就像个小姑娘,有悲有喜有怒有嗔,在朕面前却永远冷冰冰的,没有一丝生气,朕有时候……当真羡慕他。”

“不是。”屠灵终于开口,抬眸看向允帝,言简意赅道:“不是故交,只是他的星象图画得很好。”

月下湖边,两人四目相对,静静无言,不知过了多久,允帝才终是扑哧笑出声来,忍不住想揉一揉屠灵的脑袋。

他敛住眼底那些化不开的深沉,无事人一般,继续为她上药,只将一些如麻思绪深掩心底。

真真假假又何妨,罢了罢了,他不欲在此刻探究下去,只为这指尖幽幽药香,为这天地荷塘星辰,为这难得只有他和她相伴的静谧时光。

不远处的一棵树后,夜风拂过衣角,阴影之处的易衡抱着一卷星象图,不知站立多久,只一双清亮的眼眸望着湖边二人,写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

天地间静悄悄的,秋夜微凉,这一年的初冬似乎来得格外早,无声无息地便爬上了宫墙红瓦。

二十二

奉婵公主向允帝提出,要纳礼部易侍郎为驸马的消息,很快便传遍了整个宫中。

易衡来找允帝时,他正在伏案作画,雪白的宣纸上依稀勾勒出一袭倩影,易衡看懂了,却装作看不见。

他努力平息胸膛里翻涌的情绪,行了一番君臣之礼后,开门见山,道出来意。

拒婚,公主金枝玉叶,他平平无奇,不欲高攀。

允帝听完他与公主的相遇相识,以及他的来意后,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只气定神闲地执笔作画,直到易衡急了,一拱手:“公主孩童心性,微臣只当她是妹妹,且终身大事并非儿戏,公主可能根本不知其中含义,只当臣是能够说真心话的朋友,臣不想耽误公主,还望陛下三思。”

笔尖一顿,允帝终于开口了:“是啊,奉婵是孩童心性,或许是一时兴起也未可知。”

易衡一喜,以为事情有转机,却在这时,允帝抬头,直视他淡漠道:“但朕却是认真的。”

那张俊美的脸上无一丝表情,望着易衡一字一句:“朕觉得,你与奉婵的婚事极好,把奉婵交给你来照顾,朕很放心。”

一瞬间,易衡如坠冰窟,上前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允帝挥挥手,断了希望:“不必再多言,朕意已决,你回府等司礼监宣旨吧。”

仿佛一颗心沉入无底深渊,易衡手脚都在发颤,而允帝已经将毛笔搁下,吹了吹宣纸上那道笔墨未干的丽影,以漫不经心的口吻道:

“朕还要再多提醒易侍郎一句,如今你已不只是区区一个礼部侍郎了,你还是易氏一族的家主,肩上是你爷爷交托给你的重任,家族兴衰荣辱全系于你一人身上,婚姻大事亦不再是你一人做主,简而言之就是——”

他挑眉,俊美的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头一回给了易衡窒息般的压迫感。

“易衡可抗婚,易氏家主不可。”

咔嚓一声,易衡心中的最后一根弦,戛然而断。

当他浑浑噩噩离开大殿时,允帝却在背后叫住他,狭长的双眸微微眯起,语带深意。

“从今日起,你不必再去伽兰殿协助国师,画那些星象图了,只一心回府操办大婚即可,明白了吗?”

婚期定在了十月十七,风中已染了初冬的寒意,忙碌与喜庆都无法将那股萧瑟尽皆冲散掉。

在一个碎阳斑驳的黄昏,允帝召见了屠灵,关上殿门,对她道的第一句话便是:“朕不宣你前来,你便一直不会来找朕了,是吗?”

那袭漆黑斗篷施施然行礼,面纱下的一双眼无波无澜,平静若素:“近日西北交战,戎族来犯,连下十二城,陛下想必也知道,战情如何要紧,臣抚星盘布阵,遥纵大局,一刻也分不得心神,还望陛下恕罪。”

允帝深吸口气,许久,方转过身来,“把你的面纱摘下,日后与朕单独相处时,不许再戴它。”

屠灵无声照做,依旧垂首面色淡淡。

允帝道:“看着朕,你有什么话想对朕说吗?”

屠灵抬头,眸中现出迷茫,允帝按捺情绪:“朕是问,对于不久之后的奉婵公主大婚一事,国师有何看法?”

屠灵眨了眨眼,缓缓道:“已替公主抚过星算盘,是个良辰吉日。”

允帝扬唇一笑,盯住她的眼眸:“是吗?那易侍郎呢,他与国师相交一场,国师打算送什么贺礼?”

屠灵面不改色:“侍女会替我准备的,陛下不用担心。”

“可易侍郎似乎对这个驸马不是很想当,他告病在身,已三天未来上朝,国师有什么见解吗?”

这一回,斗篷里的那道纤秀身影终是未能应答,只是望着允帝,逐字逐句。

“陛下今日问话为何咄咄相逼,臣没有见解,臣只有不解。”

像是厌倦了般,克制得再滴水不漏,完美的面具也裂出了一条缝,看得允帝不由笑了,唇齿间溢出低不可闻的轻叹。

“朕总想着,将你逼入了绝境,你会如何?”

屠灵没听清,允帝却不欲再说,话锋一转,取过案几上一道早已拟好的旨意,拂袖间恢复一派君王之威。

“国师先前所言的确不假,西北战事告急,戎族张狂,饮冰接旨。”

屠灵措手不及,有些意外地跪下,允帝的声音自她头顶清晰传来,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不容置喙。

“朕命你亲赴前线,代朕督军,击退戎族,出征之日便定在十月十七,听清楚了吗?”

二十三

十月十七,良辰佳期,易府门前的红灯笼随风摇曳,宾客贵胄络绎不绝。

风声呜咽中,有人成亲,有人出征,一切恍如梦一场。

允帝亲自主婚,在易府隆重的大宴上,嫁出他最疼爱的胞妹。

皇城上下一片喜庆中,一队马车已悄悄行出城门,远离了喧嚣热闹。

漆黑的斗篷静静端坐着,抱着星算盘,任马车颠簸,面孔苍白,像个失了全部生气的陶瓷娃娃。

初珑掀开车帘,探进来的一张脸洗尽脂粉,干干净净,再英挺不过的少年郎了,他正要将手中水壶递给屠灵,那袭漆黑斗篷却幽幽开口:“你冷不冷,外头是不是下雪了?”

初珑一愣:“主人说什么胡话呢,才刚孟冬,哪有那么快下雪?”

屠灵点点头,缓缓呼出一口气:“可总觉得手脚发冷呢,是否城郊的风比之城里更冷一些?”

初珑一听她冷,赶紧钻入马车,“怎么会呢,主人定是穿得单薄了,早知出发前就该多添件衣裳,我这便给主人捂捂。”

他说着捧住屠灵的双手,嘴里呵出热气,一边揉搓着,一边暗暗用内力贯入她体内,不一会儿,她身子便渐渐暖和起来,可正埋头费力间,忽有一丝凉意坠入初珑脖颈,惊得他霍然抬头。

斗篷里的那张雪白小脸,竟空洞地望着前方,怔怔掉下泪来:“初珑,他要成亲了。”

那些无知无觉流下的泪水,划过嘴角的笑,一点点打湿了怀里的星算盘。

“我的一横哥哥要成亲了。”

初珑心头重重一击,跟了屠灵多年,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她哭。

那个在他心中高高在上,淡漠寡言,从来无所不能,强大而不可侵犯的主人,竟然也会有落泪的一天。

初珑手足无措,似是看出他眼中的震撼心痛,屠灵伸手抚向他的脑袋,似叹似笑:

“世人仰望苍穹星斗的高高在上,却不知,那颗星也在羡慕人间的万家灯火,平凡温暖,世事从来公平如此,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谁又比谁真正快活些呢?”

她听着车轮的行进声,看向怀中的星算盘,一股压抑不住的冲动在胸前翻涌:“我倒是很羡慕奉婵公主,若是可以,我也想任性一回……”

绯红的唇角呢喃着,目光渐渐坚定起来,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般:“就这一回……”

说话间深吸口气,双眸陡亮,在初珑还来不及阻止之际,那袭漆黑斗篷已探身掀开了车帘,高声回荡在长空之中。

“停车,通通停车,传我之令,队列在此等候,我去去便回,任何人不得擅自行动!”

易府烟花漫天,喜庆热闹,觥筹交错间,这场众所瞩目的大婚已进行到一半,所有人都在笑,唯独一身鲜红新郎服的易衡神情恍惚,眸底蒙了一层深不见底的雾般。

他执奉婵公主入堂,耳间喧嚣尽皆不闻,整个人就如牵线木偶一般,不知身在何处,不知所为何事,不知今夕何夕。

所谓心如死灰,不过如此。

脑海中回荡的是大婚前一夜,他抱着最后一丝希冀去找奉婵公主,祈盼这个任性的小姑娘能“放”他一马。

他虽不能明说出屠灵的存在,却也在言辞模糊间,道出自己有一位青梅竹马,岁月漫漫,他始终在等她。

“她在我心里住了很多很多年,明眸皓齿,笑颜如莲,我忘不了她,心中的位置也属于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让别人住进去了。”

他以为他说得这般坚定,奉婵公主就会退却放手,可没想到的是,她竟昂起脑袋,如被激出斗志般,冲他一笑:

“不要紧,你忘了我会‘千变万化’吗,我能扮成你心里那个姑娘的模样,我会让你慢慢喜欢上我,什么青梅竹马都比不上日日相伴的习惯,总有一天,我定会将她取而代之,让你心里只有我。”

这番话几乎令易衡难以置信,他颤抖着双手看了奉婵公主许久,就像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稚气孩子,胸膛起伏间,他终是凄然一笑,转身拂袖。

“他日岁月漫长,易氏家主,大梁驸马心中或许会有公主,然易衡,永不会有。”

摔门而去的那道清隽身影背脊挺直,抛出的最后一句话有力而又决绝,叫奉婵公主瞬间煞白了一张脸。

二十四

当马蹄声遥遥传来时,易衡正携奉婵公主走向首座上的允帝,那骏马嘶鸣之声自易府门口一路闯入堂内,惊翻了满桌宴席,宾客纷纷闪躲不及,震愕莫名。

风中那马背上身影纤秀,一袭漆黑斗篷还带着月华的光芒,面纱之下的一双眼亮若繁星,在众人还未看清之时,首座之上的允帝便已先于心中发出一叹:“果然还是来了啊。”

他捏紧手边酒杯,似愤怒似悲凉,俊美的脸庞直视那道身影,第一次恨得牙痒痒,却又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而百官之中已有人认出,惊声开口道:“国师,是饮冰国师!”

这一下,满场哗然,各种议论起伏不迭:“国师不是被派往西北战场了吗?怎地忽然出现在公主大婚上,还驾马冲撞而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国师莫不是……疯了么?”

一片混乱中,一袭喜服的易衡奔出几步,为之一振,望着那匹高头骏马,满眼的欣喜与讶然。

而马背上的屠灵显然也听见了那些窃语议论,她状若无意地看向易衡,高声道:“我无意破坏公主大婚,只是西北战事告急,顾不上许多,特前来问易侍郎一句,你可愿随我赶赴西北战场,共退戎族?”

话一出,满场似炸开了锅,被易衡撇在一旁的奉婵公主再按捺不住,一把掀开头上红纱,怒不可遏地上前:“放肆,你想带驸马去哪?你简直胆大包天,失心疯了!”

马背上的屠灵长眉一挑,看也不看她,只握紧缰绳,对向首座上的允帝,高声道:

“陛下,出征前您曾许臣特权,因戎族张狂,已连下十二城,我方不可再败,故三军之中,朝堂之上,凡于战事有助者臣均能任意调度,不知此话可还算数?”

允帝与她对视许久,冷冷的眸光似要望入她心底,笑中含讽:“国师想调驸马上阵?”

屠灵挺直背脊,坦然面对那道目光:“戎族擅布诡阵,多少将士丧命于此,而那奇门遁甲之术,唯臣的天算纵横之技可破,然还需一人辅臣观星解象,易侍郎曾在伽兰殿悉心佐助过,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了,事从权宜,退敌为重,还望陛下成全。”

允帝默了默,把玩着手中的酒杯,漫不经心地笑了:“朕若是不成全呢,国师,你当如何?”

满场喧嚣,一瞬间,尽皆噤声。

马背上的屠灵长睫微颤,一双美眸深不见底,却是忽然斗篷一拂,直接向马下的易衡伸出手:“易侍郎,你愿意跟我走吗?”

群臣目瞪口呆,奉婵公主更是瞳孔骤紧,上前一步。

风中易衡怔怔仰头,衣袂飞扬,与那袭漆黑斗篷旁若无人地久久对望。

他眼中揉碎了漫天星光,月下身姿清隽,看着那只向他伸出的白皙小手,心潮起伏,倏然一笑:“家国百姓,与子同袍,衡义不容辞。”

说着搭住那只手,翻身上马,动作一气呵成,未有一丝犹豫。

满场倒吸口冷气,纷纷看向首座上的允帝,唯独人群中挤出一道武将身影,径直将一把佩刀扔向给了马上的易衡。

“易老弟接住了,战场凶险,记住保命第一要紧!”

正是俊朗非凡,满脸急切的莫大人。

那头易衡才刚手忙脚乱地抱住佩刀,前面握紧缰绳的屠灵已经一声“驾”,策马头也不回地向府外奔去,风掠长空,她斗篷翻飞,只遥遥抛下一句:“人我带走了,战事刻不容缓,回来再向陛下告罪……”

奉婵公主气疯了般,跺脚去追:“快,快将他们拦下,不许她带走驸马!”

百官群臣也个个如梦初醒,易府又炸成了一锅粥,却是侍卫随从才慌慌乱乱地一窝蜂追去,首座上的允帝猛然站起,将酒杯一掷,厉声划过夜空。

“别追了,让他们去,朕倒要看看这戎族之困要如何解!”

二十五

骏马飞奔在夜色中,两道身影前后相贴,易衡紧紧环住屠灵,心跳得前所未有的快。

四野之风掠过他们的衣袂发梢,他身子颤抖着,按捺不住胸膛翻涌的情绪,想大笑,想大喊,激动地几欲泪流,只能不断重复叫着她的名字:

“屠灵,屠灵……”

面纱下的那双眼亦波光闪烁,高声应和着:“是,我在。”

那双搂住她腰肢的手猛然一紧,他哽咽了喉头:“屠灵,我的屠灵,你终于回来了……”

从巨大的绝望瞬间升至巨大的惊喜,整个夜晚匪夷扭转,空了十年的一颗心得到圆满,便叫他此刻立时死去也无怨无悔。

骏马奔入城郊,原地等候已久的初珑跳下马车,在见到易衡的一刹那,嘴巴里能塞下两个鸡蛋了。

而易衡根本未能认出卸下这艳丽宫妆的俊俏少年了,却在听到屠灵开口称呼他时,嘴里也能塞下两个鸡蛋了。

“初珑,我只挣脱这一次。”

在易衡尚瞪大眼,愕然不已之时,屠灵已经翻身下了马,昂首走向队伍。

她不顾众人投向易衡的惊诧目光,漆黑的斗篷随风飞扬,与第一次出城时的灰败截然不同,染了一层光般,从里到外振奋非常,一挥手,高声发令。

“出发,赳赳我大梁将士,共赴沙场,击溃戎族!”

队伍抵达北境时,守将正巡查未归,帐篷里,易衡一时抵不住疲倦,在屏风后的矮榻上小憩过去。

外头屠灵就着火盆,静静翻看着地形图,指尖在星算盘上无意识地打着转。

北境寒风呼啸,一下下拍打着营帐,易衡不知迷迷糊糊睡了多久,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携铠甲兵戈匆急而入。

是北境的守将回来了。

营里似是多了好几人,一阵喧闹欣喜,易衡清醒后入耳的第一句便是——

“主上,这一路风尘仆仆赶来,没少受苦吧,身子可还吃得住?”

他一愣,慢慢屏住呼吸,外面出声的显然是北境端木守将,他听说过他的名号,是个铁骨铮铮的硬汉。

可他为何……要唤屠灵主上?

“无碍,先将如今战情与我细细说来,尤其是那阵法的奇诡之处,它究竟有何特别,让我军折了多少兄弟进去?”

“这个……倒是说来话长了。”那端木守将像是一言难尽,“你们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他说着仿佛转头看向了谁,一拳捶在那人肩头,语气再熟稔不过。

“好小子,长高了不少嘛,身子骨儿都结实多了,跟在主上身边没少惹麻烦吧?”

那人揉揉肩膀,笑出声来,一派爽朗的少年气,易衡一听便变了脸色,正是刚上路时就“惊吓”到他的初珑。

“少羽哥就别打趣我了,我才没给主人添麻烦呢,我都保护主人来着,我可不再是从前漫山野那个小马驹了,对吧,主人……就是扮作宫女太痛苦了,你都不知道每天我要多早爬起来梳妆打扮,那粉盖得简直让人发腻,就那熊样还有小侍卫小公公朝我献殷勤,别提多想吐了。”

怨念满满的控诉中,满屋几个将领哈哈大笑,“珑哥儿,你可不容易了,谁让你生得花容月貌呢,要不咱们换换?”

“那可不成,再不济我还是跟在主人身边呢,你们谁能和我比,我可是天天都能见到主人……况且,宫里的东西也不算难吃,虽比不上长渠山,但也比你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好啊,对不住了几位哥哥,小弟我就爱说实话。”

外面越说越欢腾,屏风后的易衡却是越听越心惊,入神间不防压住被角,矮榻发出一声细微轻响。

“谁?”

外头的人都是何等警觉之辈,立时刷刷拔刀,齐齐望了过来。

“是谁在屏风后?”

二十六

几个将领拔刀走去,屠灵脸色一变,也赶紧上前。

屏风后的矮榻上,一道清俊身影正疲惫熟睡着,垂下的手边掉落了一本书,想来就是这个发出了轻微声响。

众人不由齐齐松了口气,却又惊惑地面面相觑:“这,这人是谁?”

屠灵轻嘘一声,上前将那本书捡起,翻了翻后随手放至一旁,凝视着那道熟睡的身影坐下。

她将那只垂下的手塞入被中,还为他掖了掖被角,从头到尾动作温柔得出乎意料,叫身后几人都看得震鄂不已,唯有初珑冷冷一哼,别过了头去。

“我们换一处营帐说话吧,莫扰了他休息。”

直到几人轻手轻脚地离开后,矮榻上的易衡才缓缓睁开眼,方才一番急中生智,此刻后背已是冷汗涔涔。

有了屠灵的亲自督战,西北战事大获全胜,力退戎族十三关之外。

回程的一路上,易衡却是心事重重,时常想起那日营帐中无意听到的对话。

他忽然发现自己真是一点也不了解屠灵,她的身份、她的秘密、她的离去、她的出现、她安插的手下部将、她神通广大的星算本领……她消失的十年到底干什么去了?

又或者说,她回来的用意究竟是什么?

耳边不由回荡起爷爷离世时的床头呢喃:“阿竹,阿竹,是你来看我了吗……”

爷爷至死不忘的这个人……究竟是谁?真的是屠灵吗?

马车颠簸,易衡的目光掠过那袭漆黑斗篷,一阵沉思,而斗篷里的少女早已抱着星算盘,沉沉睡去。

这场大战耗费她太多心力,当日的易衡是装睡,而她是真的身心俱疲,无力再撑,只是睡梦中的她不会知道,一双手将她搂入温暖的怀中,男子抵着她的头,气息萦绕,失神呢喃着。

“我曾说过,不管世事如何变幻,我都不会变,可我现在只想知道,你究竟是谁,还是我的屠灵吗?”

一回到宫中,迎接众人的便是一场庆功盛宴。

当日屠灵在公主大婚上带走易衡,说好事后回来请罪,但她打了一场异常漂亮的仗,朝中一时竟无一人敢再提那场“抢亲”,毕竟比起江山社稷,守土安疆,什么都微不足道了。

“功过相抵,功却仍大于过,朕再敬国师一杯。”

宴席上,允帝含笑举杯,而他右座下的奉婵公主,却已气到浑身发抖,案几下的指甲深深掐进了肉中。

自从屠灵那夜带走易衡后,允帝为全皇室颜面,便对外宣称公主尚年幼,婚期延迟两年。

对此奉婵公主盛怒不满,去允帝那百般闹过,都无济于事,如今罪魁祸首不仅带着驸马回来了,还一点责罚都没有,还亲密地坐在了一起,还从头到尾都未瞧上她一眼。

她怎能不恨?

散了宴席后,奉婵公主直接跟随着易衡,在灯火未央处一声叫住了他。

“易侍郎,你就没有一句话想跟本公主说的吗?”

她下巴依旧高高抬起着,不愿在他面前失了骄傲,那道清俊身影却站在月下,沉默良久。

“当你是公主,臣无话可说;当你是那日湖边贪吃爱笑的小蝉,我倒有一句话相送。”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天上地下,情之一字,切忌勉强。

奉婵公主努力憋住眼中的热流,依旧把下巴高高抬着,自己却都没发现声音已有些发颤:“你喜欢的那个人,是国师对吗?”

话问出口,连夜风一时都沉默了下来。

却是一道身影忽然踉踉跄跄地自拐角处出现,整个人似是高兴极了,喝得醉醺醺的,易衡眼前一亮,上前赶紧搀扶住他。

“莫大人,莫大人,我正有事找你……”

“哟,是易老弟啊,你去趟战场,没缺胳膊也没少条腿儿,我这颗心才可算是放下了,不然你都不知道我家芊芊……”

易衡赶紧捂住莫大人的嘴,匆匆向公主告了退,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去了,只留下奉婵公主在月下一道孤伶伶的影子。

她回想易衡先前那阵微妙的沉默,心中翻江倒海,笃定了他与国师的事实,不由咬牙切齿:“命里无时莫强求?我偏要求!妖女,不管你给驸马灌了什么迷魂汤,我都一定要把他抢回来!”

二十七

虽是靠莫大人解了围,但易衡也的确是真的有事要找莫大人帮忙,好不容易等他酒醒了些,寻了处僻静角落,两个脑袋凑在了一起。

“莫大人,你知道前朝有哪位官家女子名姓中含‘珠’,或是‘朱’、‘竹’、‘烛’、‘祝’的吗?”

当日只听到爷爷呢喃的那句称呼,但具体并不知是何字,为确保万无一失,自然每一个都是要试一试的。

莫大人虽遭易衡“劫持”强行醒酒,但脑子仍有些迷糊:“什么猪猪猪猪猪的,易老弟,你没病吧?”

易衡差点吐血,抓起莫大人的手心,一笔一划写了起来,莫大人瞅了半天,抬头:“你找前朝的人做什么?”

易衡含糊道:“我要找一位与我爷爷是同辈的人,那就只有可能是前朝的。”

未了,他又看了看四周,向莫大人凑更近了些:“这事可能还得拜托令妹,芊芊姑娘了。”

莫大人虽然一介武夫,妹妹莫芊芊却有个了不得的本领,过目不忘。

皇城里有一座逸书阁,是宫学所办,囊括天文地理、前朝史载各类书籍,但有一个不能外借的规矩,所以这就得倚仗芊芊过目不忘的本领了,将那些有关的史载都牢记心中,出来后默写分类,从中寻找线索。

这个工作量极大,易衡也是才往这方面想,与他爷爷同辈,又能直呼表字景殊的,定是前朝故人才对。

但他可提供的信息实在太少了,除了一个模糊的称呼,以及与他爷爷不一般的交情外,别无其他。这让芊芊无异于大海捞针,可一听到是帮易侍郎的忙,小姑娘又甘之如饴,一趟趟地往逸书阁跑,一头扎入那些浩瀚史载中,废寝忘食,连莫大人都取笑自家妹子太痴情,女大留不住。

易衡感激不已,一方面与莫大人私下各种交流进度,一方面照旧去伽兰殿为屠灵画星象图,不动神色。

只是这期间,奉婵公主并不安生,时不时找上门来闹一闹,让人不胜其烦。

这一夜,奉婵公主又踏入殿中,还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旁若无人地走向易衡:“驸马,我亲手做了些糕点,你快来尝尝,看味道怎么样?”

易衡还没开口,屠灵身后站着的初珑已经满脸不耐烦:“陛下有旨,国师闭关期间谁都不得打扰,还请公主回去。”

“少拿我哥来压我,除非驸马跟我一同回去!”

这样的争执已不是一次两次,易衡叹了口气,正要起身将公主请出去,却被身旁的屠灵按住。

这是她第一回没让他起身,想来也是烦了。

殿里暖烟缭绕,那袭漆黑斗篷眉眼淡淡,对公主视而不见般,只继续轻抚着星算盘,甚至还握住易衡的手,探头去看他画的图。

奉婵公主气极,上前:“好不要脸的妖女,身子骨都没长全吧,连张脸都不敢露,抢起男人来倒是起劲!”

她话音才落,宫妆艳丽的初珑已经听不下去了,红衣一拂,冷冷拦住了她。

“公主回去吧,等两年后真的和驸马完婚了,再来要人也不迟。”

他咬字故意加重“两年后”,果然叫奉婵公主恼羞成怒:“滚开,你个贱婢也敢拦我!”

初珑不闪不让,明明再纤秀不过的模样,奉婵公主却硬是使尽浑身力气也推不开,忽然,她攀上他脖颈狠狠一口咬了下去,初珑猝不及防,未料堂堂公主如此无赖,呼痛间抬手一挥,两人纠缠着一起跌倒在地。

“公主,公主,没事吧?”奉婵公主的侍女赶紧上前来扶。

奉婵公主却猛地起身,脸色一变,收回手古怪地瞪向地上的初珑。

也没人知道在电光火石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奉婵公主踉跄起来后,眼神就不大对劲,连散落在地的食盒也顾不上了,推开侍女就匆匆出殿而去。

初珑按着脖子起来,一阵纳闷儿:“这公主脑子果然有毛病。”

身后却传来屠灵淡淡的声音:“初珑,把那个扔出去吧。”

初珑得令,高兴地一脚把食盒踹飞,声响震得易衡一颤,屠灵扭头看他:“怎么,你想吃?”

易衡赶紧摆手:“不不不,我吃饱了……我只是在想,公主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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