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夏夜孤清,易府门前的灯笼随风摇曳,府里上下早已是一片哭啼之声。
伤在腰椎骨上,易老将军卧于榻中已是动弹不得,允帝几乎将整个太医院都召来了,却一个个出来只是摇摇头,说人只怕是不行了。
易衡守在门外,血红着双眼,浑身剧烈颤抖着,暗处一袭黑影紧盯着他,眸中亦写满了焦急之色。
这些年易老将军的“癔症”是越发厉害了,就在四年前,易衡的父亲战死沙场,老将军一蹶不振,仿佛一夜苍老了十岁,再也拿不起曾经的弯弓长刀了。
从那以后,他更是常常一个人对着虚空,失魂落魄地不知呢喃些什么,嘴里翻来覆去的就是“报应”、“孽障”、“悔不当初”之类的词,府中人私下都道他是思儿心切,乱了神智,患上了“癔症”。
只有易衡,始终如一,请安照料样样不落,反而还与爷爷更加亲近了,因为老人时常会拉着他的手,慈爱地叹息:“从文好,文人不拿刀不拿枪,双手干净,哪像杀戮无数的将士,那刀染了血,就是孽啊……”
易衡听不懂,只隐约觉得爷爷大概是前半生征战太多,取过太多城池与性命,老来生了怜悯慈悲心,后悔曾造下的杀戮,他感叹摇头,唯恐老人真陷入魔障,对老人更加上心看顾了。
只是没想到今夜老将军忽然想要骑马,侍从怎么拉都拉不住,一个不留神叫他摔下了马,血溅草地。
此刻太医们纷纷无能为力,夜色愈深,允帝也只能先行回宫,着人好生照料。
风掠过窗棂,夜深人静的时候,一道清隽的身影仍旧守在床边,正是一刻也不愿离开的易衡。
吱呀一声,烛火跳动,一袭黑影携风而来,如鬼魅般瞬间出现在了屋中。
易衡回头,身子一颤:“国……屠灵?”
那袭漆黑斗篷以指贴唇,轻嘘一声,边走边从怀中掏出一个精巧的瓷瓶,快速倒出一颗雪白的丹丸,径直至榻边俯身喂入了老人嘴中。
易衡瞪大双眼,刚想说些什么,那袭漆黑斗篷已扭过头,又倒出一颗塞入他手中,语带急切:“快,你速速拿去,将它融入药汤里,端来喂老将军服下,快!”
一路端着滚烫的药碗,易衡恨不能生出两只翅膀来,却是才至门边正要踏入,忽然听到里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咳嗽声。
正是之前一直昏迷不醒的爷爷。
他心头一喜,正欲推门,却忽听到爷爷呢喃着:“阿竹,阿竹,是你来看我了吗……”
苍老的声音中饱含着无限的悲凉与悸动,透过门缝,老人双眸闪着泪光,伸着颤巍巍的手,像是要触摸坐在床边的那道纤秀身影。
那漆黑斗篷一顿,似乎迟疑了下,才深吸口气:“……是。”
她背对着易衡,竟然伸手开始轻解脸上面纱,当老人眸光陡亮,泪水夺眶而出时,她已仰起脸,语气平静如许:“我来看你了,景殊。”
门外的易衡猛然一震,景殊,景殊是他爷爷的表字,这么多年了,跟他同辈之人早就尽皆凋零离散,再也没有人这样唤过他了!
热血在胸腔里翻涌,易衡呼吸微颤,里面的每一句对话都在这寒夜间更加清晰地传入耳中。
“阿竹,你知道吗?其实我有好多话想同你说,今天是你的生辰,我想骑马去西郊给你采花戴,就像我们从前一样……”
“可我疑心,你不肯再戴我的花了,黄泉碧落,你连见都不愿再见我了,我越想越害怕,就从马上摔了下来……”
“我真没有想到,居然还能见到你,你还是当年那个小姑娘模样,我却已经老了,没用了,我这些年日日夜夜都在悔恨,我怕进了棺材里都得不到你的原谅……”
颤抖的声音越说越激动,几乎是老泪纵横,叫那袭漆黑斗篷都不由按住他,轻声安抚他的情绪。
“前尘往事不可追,景殊你勿要执念,我不怪你,他们……也不会怪你的。”
“你安心养病,病好了依旧可以骑马射猎,你是三朝老将,你有儿孙满堂,你本该颐享天年,福寿安康,不该再沉溺于过去那些痛苦的。”
“可我不配,阿竹,我,我永远忘不了那一日,你从城楼上……”老人说到这,终于再也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这咳嗽声也让易衡一个激灵,彻底惊醒,不及多想便推开了门。
“药,药来了!”
房里那袭漆黑斗篷一颤,伸手赶紧戴上面纱,当易衡疾步至榻边时,她已恢复一派淡然,而老将军双眼望着虚空,已意识模糊地说不出一句话了。
易衡喂老人喝下药汤,一颗心与那漆黑的药汁一起上下浮沉,说不清滋味。
十六
仿佛命劫难逃,心如枯井,再好的灵丹妙药也终是没能留住老人离去的脚步,夏末的最后一天,莲蓬采尽,暴雨倾盆,易衡跪在灵堂里,缟衣萧瑟。
允帝与莫大人前来凭吊时,老远便看到一道身影在侍女的伞下,隐隐绰绰行于天地间,就似雨中一点露角清荷,风吹雨打都不掩周身气质半分。
莫大人奇了:“国师……也来了?”
允帝脚步顿住,与莫大人停在灵堂门前一角,“是啊,我也没想到,她瞧着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只管手中的星算盘,却看不出还是通一丝人情的。”
语气里全然是不加掩饰的欣赏与倾慕,听得莫大人嘴角一抽,有些无奈,“那陛下,咱们还进不进去了?”
允帝像来了孩童心性般,伸指一嘘:“等国师先进去,咱们等等,你猜……她第一句话会说些什么?”
莫大人心中腹诽,这有什么好猜的,嘴上却仍打着哈哈:“肯定是说些‘易侍郎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之类的……”
“不对,肯定不是,她可不是普通人,怎么会说些那样俗气的话呢?”允帝一口打断,兴致勃勃地紧盯雨中越走越近的那道身影,“让朕想想,她若要宽慰人,该是何种情态呢……”
正说着,那袭漆黑斗篷已至灵堂对面一角,却还未来得及踏入灵堂,已被一道风一般的身影抢先一步。
铠甲戎装风尘仆仆,一身湿漉漉布满煞气,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从军营里千里迢迢赶回来的易家二少爷,易潜!
“二哥?”
易衡才惊讶出声,起身还不待相迎,便被易潜在棺前推得一个踉跄。
“病秧子,爷爷是不是把家主之位传给你了?是不是?”
身后紧跟而来的管家侍女们,乱作一团,神色紧张地上前阻拦,“二少爷,莫冲动,老将军临终前确确实实传位于易衡少爷,绝不敢欺瞒您……”
易潜一声怒吼,按住腰间长刀,黝黑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将易衡逼得腰抵木棺。
“二哥,你这是做什么?爷爷伤重召你多时,你却一直推说战事告急无法回府,连他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如今可算回来了,却不为爷爷先上一炷香,反而逼问于我,爷爷尸骨未寒,就在灵前看着,你扪心自问,对得起爷爷吗?你简直是忤逆不孝,愧为人孙!”
易衡愤声喝道,字字句句响彻灵堂,一身缟衣正气凛然,却将易潜激得更加暴怒,虎手一把揪住他衣领,双目赤红:“别跟我来那些孝子贤孙的屁话,从小到大老子最烦你这一套,老子只问你一句,那棺材里躺着的老家伙是不是真把家主的位子传给你了?”
“二哥!”易衡怒不可遏,狠狠甩开易潜的手,激动得浑身颤抖:“死者为大,请你放尊重些!”
“尊重?”易潜将易衡一把推开,抽出长刀,猛然对着棺木砍了下去:“我呸!老子辛辛苦苦在边关打仗,图的是什么,你居然把家主的位置传给这个窝囊废,你这个老糊涂……”
他声音戛然而止,手中长刀顿在半空,所有人都只觉眼前一花,仿佛一道风掠入堂中,再眨眼时,便看见一个红衣婢女立于棺旁,竟徒手捏住了那森然泛光,就要砍下去的刀刃!
易潜惊愕不已,虎掌发力下竟是寸步也进不得,那刀就那样悬在了半空,他终是恼羞成怒:“你是谁?”
话音却才落,身后已响起一个幽幽的声音,一股清寒之气自灵堂门口袭来。
“不用问别人是谁,还记得自己是谁就行了。嘉云关飞翎守将,易潜是么?我知道你,坑杀了五千俘虏,贪污了三万士兵军饷,勾结瓦剌族,又顺便斩了几个多管闲事中郎将脑袋的那个嘛。”
漫不经心的语气中,满堂皆惊,易潜更是冷汗直流:“你胡说些什么?你是哪冒出的黄毛丫头?”
一旁的易衡却已上前一步,惊声开口:“屠……国师!”
满屋的管家侍女们这才如梦初醒,个个脸色大变,扑通跪下:“见过,见过饮冰国师。”
易潜瞳孔骤缩,难以置信,额上的汗流得更多了,那捏住他刀刃的红衣婢女冷冷一笑,指尖一发力,竟将他迫得膝盖一屈,也訇然跪在了那袭漆黑斗篷面前。
斗篷下的那双眼俯视着他,清寒如深渊:“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清楚。”
“去年十月,朔风渐起,瓦剌大营的火盆烤得可还舒服?你在那里说了些什么,收了些什么,又允诺了些什么,你还记得吗?”
“没有,我没有,你在胡说!”易潜激动否认,面如土色,见那袭漆黑斗篷还欲再说,他顾不上许多,怒吼着便想要挣起,却被红衣婢女狠狠一压,那袭斗篷随手一耳光甩在他脸上。
“你勾结外族,谎报军功,欺君罔上,是为不忠;”
“侵吞军饷,斩杀兄弟,置嘉云关将士生死于不顾,是为不义;”
“千里奔丧,棺前动刀,一心只争家主之位,是为不孝;”
“如你这样不忠不义不孝之人,纵然我代君分忧,立将你毙于这灵堂前也不为过!”
风雨呼啸,易潜一声嘶吼,血红了眼,似被逼急了的猛兽:“你敢?!”
那袭漆黑斗篷未及开口,堂外已遥遥传来一句:“她还真敢。”
众人回首,只见一道玄黄身影踏入灵堂,丰神俊朗,目光如炬,一派帝王威仪。
易潜辨认之际,满堂中人已经齐齐惶恐跪下,他呆若木鸡,忽然绝望嚎叫一声,彻底瘫倒在地。
“精彩,当真精彩。”
允帝无视众人跪拜,只紧盯着堂中那袭漆黑斗篷,抚掌而笑,眉眼带着说不出的温柔。
“国师,朕方才与人打了个赌,那人以为朕必输无疑,结果国师令朕赢了,朕心甚悦,忽然想起国师曾与朕举荐过的怀远羽林郎,不知他现在何处,可否胜任嘉云关守将一职?”
十七
易潜罪名揭发,满朝震惊,被允帝处以流放之刑,其中还是易衡求了不少的情。
饮冰国师与他出城相送,立于亭中,极目远望:“你可会怪我?”
秋风拂过衣袂发梢,易衡轻轻摇头:“二哥所作所为天理难容,易门忠烈,便是爷爷再世也不会纵容他的。”
他说着,顿了顿,语带叹息:“还记得二哥幼时虽蛮横霸道,却也果敢单纯,从未料过有一天他会……我总觉得,世事浮沉,人心难测,有太多意想不到的东西,如深陷迷雾,看也看不清楚。”
话及此,他看向眼前的那袭漆黑斗篷,灼热的目光中似乎意有所指,而那道纤秀背影却宛若未觉,只是望着远方,一双眼眸无波无澜,“是吗?”
许久,她才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秋叶,幽幽道了似是而非的一句:“既然没有不变的世情,又岂能祈求永远的天真,易侍郎,我们回去吧。”
裹紧斗篷才行几步,便被一阵暖意围绕,回首抬眸,竟是易衡解下了自己的披风,贴心地为她系上,遮住这深秋寒意。
“别拒绝我,即便你无所不能,身怀天算纵横之术,可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那个需要人呵护照顾的小姑娘。”
他极少与她靠得这么近过,白皙俊秀的一张脸有些微红,低头间气息萦绕,是少年人多情的眉眼,带着些无以名状的哀伤,更有着孤注一掷的决心。
“我不祈求永远的天真,我只想你知道,不管世事如何变幻,我都不会变。”
易潜流放的当夜,饮冰国师回到伽兰殿,似乎心情极好,抚着星算盘,眸中一直含着淡淡的笑意。
可关上殿门,初珑却拉长着脸,闷闷不乐的情绪连那艳丽脂粉都盖不住了:“我实在是不明白,主人为什么要这么快就动嘉云关,动易潜的守将之位?主人不是说过,易潜此人贪婪逐利,鲁莽无脑,最适合引诱利用的吗?在没有发挥最大的价值前,不会轻易动了他的位置,可如今……”
“好了,初珑。”
白皙的手在星算盘上停住,抬起头,笑意不减:“现在的结果不好吗?我们的人照样顶了嘉云关守将的位置,只是将计划提早了一些而已,纵使准备不够充足,可于全局而言并无影响,每一步棋依旧走得稳当顺利。”
“主人……”初珑有些气馁,漂亮的脸上写满了忧心忡忡:“你懂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说现在的结果不好,可这次明显是阴错阳差,恰好被允帝听到罢了,只是一次侥幸,一次意外的险胜,根本不是必然的谋划之局,唯有主人的冲动是实实在在,不加细想的,若是允帝未能恰好出现,主人该如何收场?主人,我们不会每次运气都这么好,你明白吗?”
风拍窗棂,烛火摇曳,殿内是一阵长久的沉默,白皙纤秀的十指缓缓抚过星算盘,这一回,斗篷之下的那双眸总算沉静下来。
“是啊,我是冲动了,眼见心中所爱被人辱于堂前,我的定力的确差了些……可我不愿计较得失。”
她喃喃着,抬起头,一字一句,眉目在火光的映照下楚楚动人,就像个寻常人家不谙世事的少女。
“关于他的事,我都不愿计较得失。”
十八
当金秋科考结束后,宫里开始热闹起来,内务府按往年惯例筹办起了“状元宴”,皇帝携文武百官接见中榜士子,同饮畅聊,共贺俊杰。
而今年尤其不一般,几大氏族家的公子都中了榜,状元郎更是崔氏家的六公子,名声在外,素有明珠美玉之称,允帝爱才,其胞妹奉婵公主又恰好及笄,他便动了心思,欲在这些皇城贵胄,少年英杰中择一驸马出来。
风声一传出,各家的公子们都开始暗地走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着,为接下来的状元宴做准备。
一派喧嚣中,易衡依旧上朝下朝,安之若素,莫大人却不放过他,在宫道上逮住他,一脸促狭地就往他耳边凑:
“我说易老弟,如果你晚几年中状元,说不定就能迎娶公主,当上驸马了呢!”
易衡一心只想往伽兰殿去,看也不看莫大人:“你与我同一年中的状元,怎不为自己惋惜?”
莫大人拍拍胸膛:“我那是武状元,只会舞刀弄枪,公主看不上我这种粗人的!”他说着还想调侃几句,易衡却拔腿就走,跟兔子似的,一拐弯就没影了,莫大人在后面叫了几声,瞪大了眼:“怎么跑那么快,这帮国师画星象图还画上瘾了不成?”
如期而至的状元宴在后花园举办,夜风飒飒,烟花漫天,宫中上下一派喜庆热闹。
易衡自然也位列百官之中,隔着灯影重重,他目光却只停留在那袭漆黑斗篷身上,直到内侍一声通传,奉婵公主亲临宴席,众人起身相迎,他才怔怔回过神来,施礼抬头,这一看,却是差点脱口而出:
“小蝉?”
是的,那在宫人搀扶之下,华服盛装,容颜娇丽,倩步走上高台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因偷吃与易衡结识,曾日日在湖边相见的那个小太监!
一时间,易衡张大了嘴难以置信,半天没从震惊中回转过来。
怎,怎么会怎样?
自从上回湖边相约他未能赶赴,后来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了,那段时日爷爷又过世了,他也无暇顾及其他,等处理好一切后,他去过几次湖边,却都没能等来那位“小蝉兄弟”,他才忽然发现自己居然对“他”一无所知,根本探听不到“他”的消息与下落,“他”就像人间蒸发一般,只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了。
这样的事情他不是第一次遇到了,起初对着空荡荡的湖面,他有过怀疑、怅然、甚至是恍惚,太多经历对他而言都如南柯一梦,而这梦的源头,全都是和幼年相伴的那道身影有关,若不是那双相似的唇,他也不会结识小蝉,却没有想到,今夜再次相见,会是在这场状元宴上,而“小蝉”竟会是允帝的胞妹,奉婵公主!
“小蝉,小婵,原来如此……”易衡呢喃着,一点点明白过来,他长睫微颤,双眸全程都遥望着高台之上的那道倩影,听不到外界任何喧嚣,而觥筹交错的宴席间,亦有一双眸,始终静静停驻在他身上。
烟火之下,漆黑的斗篷随风轻摆,因所看之人在望他人,眉心锁着淡淡的沉郁,却不知,高台上的允帝,也早已望过她几次,又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易衡,略感疑惑,微微皱起了眉。
一场状元宴,几番情动,几番暗涌,真正的高潮却在酒过三巡,胜负将分时来临。
一直静观众士子行酒令,比诗才的奉婵公主,忽然开口:“今日热闹,我也欲出一题,考考在座诸位贤士。”
她说着,起身三拍掌,众人回头,只见一群内侍抬着一个巨大的物什出现,上面覆盖着红布,只露出一扇小门,其余地方均遮得严严实实,不知里面是何玄机。
这古怪玩意儿顿时引起全场兴趣,连允帝都不知自家皇妹葫芦里卖着什么药,以状元崔氏为首的一众士子更是目不转睛,个个伸长脖子盯着场中,跃跃欲试,生了拔筹心思,想在公主面前搏一回头彩。
高台之上,那身华服扫过全场,似有若无地将余光瞥向角落一人:“我曾有一件极珍贵之物,因与人相约,那人未至而丢失,我很想将它寻回来,而线索就在这扇门之后,不知在座哪位愿一试?”
话一出,那角落里端坐之人便肩头一颤,正是心神不宁,杂绪纷乱的易衡。
他抬头望向奉婵公主,有些措手不及,而身边早已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自荐之音,更有一人已率先出列,跪于堂中:“崔氏六郎,愿为公主一探究竟。”
朗声如珠玉落盘,奉婵公主笑了笑:“崔状元才名传遍街巷,让我忆起四年前,也有一位状元惊才绝艳,写出六赋之书,不知两相比较,谁会更胜一筹?”
她说着,眸光一转,将注视第一次真真正正放在灯火未央处,角落里那道清隽身影上。
“礼部易侍郎,不知为官四年有无磨掉你当初笔下的波澜才情,比之今朝状元又如何,你可愿先行一试?”
十九
踏入那扇门之前,易衡深吸口气,望了一眼高台之上的奉婵公主,她笑着与他对视,陌生疏离中带着一丝得逞的挑衅。
他眉心微皱,有太多疑问,有太多不解,可他分明能感知得到,今夜这局就是冲他而来,为他而设,他避无可避。
所以他在满场文武百官,世家公子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向了敞开的那道门。
身后是一道相随的目光,漆黑的斗篷之下,屏气凝神,似乎觉察出什么不寻常的气息:“初珑,你听见了什么声音吗?”
斗篷旁的红衣婢女盯紧那扇门,动了动耳尖,神色一变:“好像是呼吸声,就从那扇门里传来,还不似人的呼吸……”
斗篷下的双眸骤然一紧,眼见着那道身影已踏入门内,忽然福至心灵,起身跃席而出:“易侍郎,等等,危险!”
然而为时晚矣,随着内侍奋力一扯红布,满堂哗然——
红布之下遮盖的原来是个巨大的铁笼,笼中关着一只吊睛白虎,被乍然射来的强光刺激得双目一眯,暴躁地踱步甩头,重重地喘息呼气,骇人不已!
而那袭漆黑斗篷已奔至笼门前,伸手就要将震惊的易衡从铁笼拉出,却是咔嚓响动,精巧的机关一触即发,笼门倏然闭合,她不及闪退,身子踉跄栽入笼中,叫易衡接了个满怀。
“主人!”
“国师!”
初珑与允帝同时失声开口,满场文武尽皆变色,谁也没有料到会是这般局面,那先前主动请命的状元崔氏脸已吓得煞白!
一片倒吸冷气声中,唯有高台之上的奉婵公主仰头长笑,笑得好不快意:“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要的答案就在其中,既然有人愿陪易侍郎一起,那便共同进退,共面生死,一道好好找找吧!”
她身旁的允帝气到颤抖,一把扣住她手腕:““奉婵,别胡闹了,快把笼门钥匙拿来!”
“钥匙?钥匙我有啊,看!”奉婵公主笑意愈甚,从怀中掏出一物,还不待允帝接过,便随手一抛,丢入了湖中。
允帝目眦欲裂:“你疯了么!”
他话音未落,席座中的莫大人已经冲了出来,扑通一声,跳入了湖中,溅起数道水花。
允帝反应过来,拂袖急道:“快,快,通通给朕下湖去捞!”
另一面,一声猛虎嘶吼划破长空,笼中白虎早已狂躁不安,虎目圆睁地望着对面两人,鼻孔里冒着粗气,踱步绕圈,像是下一瞬就要扑上去将他们撕碎一般。
一片混乱中,宫中的禁卫军得令赶来,弓箭手即刻准备,蓄势待发,允帝在高台之上心急如焚:“快,给朕将它射下,不要伤到国师与易侍郎!”
话才刚落,白虎已经狂躁地一声咆哮,一个飞扑,箭矢齐发,那铁笼却是制作精巧,缝隙极密,只听得一阵哐当相击,飞箭齐坠,竟无一支射入笼中,反将那白虎刺激得更加不耐凶残,张口便向笼中二人咬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红衣身影推开弓箭手,飞身上前:“我来!”
正是饮冰国师身边的婢女初珑,“她”十指翻飞,刷刷刷,几根细密银针穿笼而过,钉在了那白虎身上,却是白虎皮糙肉厚,几声虎啸吃痛,只是步伐顿了顿,并未完全去了势头。
“主人,快跑啊!”
红袖翻飞,又连发数针,月下风中,那袭漆黑斗篷身形灵巧,拉着易衡就地一滚,堪堪躲过猛虎一扑。
湖中捞钥匙的莫大人冒了个头出来,湿漉漉的,上气不接下气:“易侍郎,易老弟,妹夫,你给我撑住啊!”
他说着又一头扎进了水里,而笼中的猛虎显然被彻底惹怒,狂躁咆哮着,又朝二人狠狠一扑,那袭漆黑斗篷一惊,下意识将易衡推开,自己疾退数步,却被迎面掠来的虎爪一抓,滋啦一声——
脸上面纱就那样飞了出去,长发乱舞,几丝血痕从白嫩的肌肤上渗出,黑瞳红唇,艳彩逼人,如一个染了凄色的琉璃娃娃!
“屠灵!”
伴随着一声长呼,那道清隽人影猛地扑了上来,将少女一把拉入怀中,一俯身,以背对猛虎,按住她脑袋死死护在身下。
白虎张开血盆大口,携风呼啸,一嘴尖牙就要咬下。
温热的胸膛下,少女满脸血污,瞳孔骤缩:“不!”
二十
风掠铁笼,无法言说那一幕有多惊险,就在白虎一嘴利牙即将咬上易衡背部时,它像忽被定住一般,吼声戛然,堪堪停在了易衡腰间咫尺之处——
那鲜红的官服之下,系挂着一个不引人注意的木葫芦,那曾是“小太监”当日在湖边赠予易衡的小玩意儿,如今在夜色中散发着淡淡的幽香,丝丝缕缕钻入了白虎鼻中。
满场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那白虎在转瞬之间变了心性般,收起一派戾态,竟温顺地在易衡身侧趴了下去,甚至还用脑袋亲昵地蹭了蹭他背脊,一副受了驯化,奉他为主的模样。
满场哗然,唯高台之上的奉婵公主激动不已,几步跃下台阶,眼泛泪光,连连抚掌,像卸下一块重石,又像个把戏得逞的孩子似的。
“找到了,找到了……恭喜易侍郎,找到本公主丢失的那样心爱之物了!”
她高声欢喜中,笼里的易衡一个激灵,醒转过来,却是置若罔闻,只赶紧低头去看怀里护住的少女,“屠灵,屠灵,你没事吧,你有没有伤到哪……”
他微颤着身子,指尖哆嗦触向她的脸,那几道被虎爪抓出的血痕在月色下格外醒目,几乎让他心痛难言:“疼不疼,你疼不疼,你的脸受伤了……”
四野有风掠过,周遭尽是喧嚣,有弓箭手的聚拢,有允帝的发令,有百官的纷论,甚至夹杂着一声莫大人破水而出的兴奋:“钥匙,钥匙捞到了,易老弟钥匙捞到了……”
可这一切的一切易衡全都听不到了,他只是抱紧怀中朝思暮想了十年的姑娘,真真切切触碰着她的存在,衣袂翻飞间,眼里只有她,心里只有她,天地间仿佛都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快步上前察看的允帝一愣,混乱的场面中,无人留心这一幕,唯他分明看到,笼中的少女抬起手,温柔抚向易衡的脸颊,嘴唇微动着不知说了些什么。
他听不到,她说的是,“你别哭,我不疼……你哭我才疼。”
可他能看到,那截在斗篷里露出来白晃晃的手腕,在月下那样刺眼,莫名叫他心下一沉。
虎笼闹剧让满朝文武多有非议,允帝为平息众怒,好好惩治了一番奉婵公主,可惜他前脚才将人关了禁闭,后脚那胆大包天的小公主便偷溜了出去,一路直奔易府,见的不是别人,自然是正在榻上休养的易衡。
而巧的是,适时屠灵也正携初珑前来探望,抬脚至门边却闻声停了下来,里头恰传来奉婵公主歉疚的低泣,她坐在易衡床边,头一回敛了气性,垂首长睫微颤,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易衡哥哥,是我误会了你,我以为你是故意没来赴约,不把我当真心朋友,并不知你有遣人来告知,可我没有等到那个人,我一气之下回到宫里把自己关了起来,也不知道那夜易老将军坠马,你家中突遭变故的事,我只是看你后来一直没来找过我,以为你全然把我忘记了,我越想越生气,这才设计了白虎一局,想看你是否将我送你的木葫芦还戴在身上,是否心里还有我……”
那葫芦吊坠曾是奉婵公主的贴身之物,上面熏了特制的佛叶莲香,被驯化过的白虎对此香熟悉无比,闻之便会温顺俯首,认身怀此香之人为主。
这不过就是一场“测试”,所谓找寻公主的“丢失之物”,不过就是找回一份初遇时的真心真意,如果易衡随身带着曾经“小太监”送给他的木葫芦,便能于笼中保命,若是他不屑一顾,将那份心意随手弃至一旁,便会失去保命符,血溅虎笼。
听到这里,门外的初珑再也忍不住,道:“这也太荒唐了吧,以命为赌,任性妄为,这公主真是病得不轻,一事不合心意便能下狠绝之手,人人皆要依照她的喜怒哀乐来,简直不可理喻。”
屠灵望了初珑一眼,没有说话,初珑被那别有深意的目光一攫,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
而此刻房里的奉婵公主,已经说到那夜她约易衡相见的原因。她生母离世得早,自小无人管束,又时常寂寞,便最爱扮作各种各样的人,对着镜子自娱自乐,久而久之,竟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易服癖”,总爱体验形形色色的各类身份,沉醉其间忘掉原本的自己。
驯兽师、花奴姑娘、小乞儿、异族王子……不管她扮成什么宫人都会配合她,就像那一次,她扮作贪吃偷食的小太监,宫里的老太监便陪着她玩,一路追骂,却没有想到,半途竟会被不知内情的易衡“救”下,阴错阳差地相识结了缘。
多么奇妙,他是第一个完全不知道她真实身份,蒙在鼓里陪她“玩”的人,她得到一种妙不可言的人生体验感。
后来一次次湖边相见,他对她好,她亦真心结交,本想在那夜约他出来,坦诚身份,却未料满腔欢喜落了空。
“易衡哥哥你都不知道,我那天在里面穿了多少衣服,我本想一件一件展示给你看,同你分享我的一切……”
俏生生的声音里带了三分委屈,七分撒娇,让门外的屠灵不欲再听下去,只拢了拢斗篷,将手中一小瓷瓶伤药轻轻放在门口,对身旁的初珑道:“我们走吧。”
二十一
伽兰殿中,烛火摇曳,初珑跪在那袭漆黑斗篷面前,一言不发。
“那夜你为何没有去告知奉婵公主,让她存心生出误会?”
屠灵缓缓踱着步子,眸中无波无澜,见初珑又将头低下去一点,过了许久,才闷闷道:“我……忘了。”
“忘了?”她陡然靠近,白皙的小手一把抬起他下巴,长眉一扬:“你说你忘了?”
“我,我就是看不过眼……那易侍郎同那公主成天有说有笑,却徒留主人在窗下伤心难过,我,我就是不想让他们好过!”
“荒谬!”屠灵一声打断初珑,美眸生出怒意:“谁让你替我擅自做主的?你可知这样做会差点害死他,你若再做这样的蠢事,就给我滚回长渠山去,把你哥哥换过来,我这里容不下你这冲动的性子!”
初珑慌了,霍然抬头,颤抖着跪挪几步,拉住屠灵衣角:“主人,主人不要赶我走,我错了,我以后事事都听主人的,主人别赶我走,我只想留在主人身边保护主人……”
少年第一次惊慌成这样,脸上艳丽的宫妆都遮不住他的害怕,那小鹿般闪烁的目光看得屠灵心头一软,不由抚住他的脑袋,放缓了语气:
“未来要做的事情还有那么多,若是按捺不住性子,一点风吹草动就乱了本心,莽撞行事,那大业何日才能完成?”
她的温柔让初珑眼眶一热,张了张口,到底忍不住说了出来:“那主人呢?主人问问自己,为那易……易侍郎,按捺不住多少回了,又乱了多少次心了?”
屠灵甫一被这问住,无言以对,好半晌才一点点将手收了回去,整个身子拢回斗篷中,神色恍惚地向殿外走去,连初珑在她身后叫了几声都宛若未闻。
“是啊,我背负大业,踽踽独行至今,却屡为一人破格犯险,又有什么资格说你呢……”
波光粼粼的湖边,屠灵目光空空地望着前方,风掠过她的衣袂发梢,纤秀的背影在月下显得那样单薄孑然。
允帝悄然而至时,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他忽然很想自身后将她拥入怀中。
“朕去伽兰殿找你,你不在,原是到这湖边来吹风散心了。”
那袭漆黑斗篷一惊,第一反应就是戴上面纱,却被允帝上前一把扣住手腕。
“那日虎笼之中,你的脸朕都已经看到了,还在朕面前遮掩做什么?”
屠灵一顿,仰头看着允帝,默默放下了手。
允帝叹了口气,自怀中掏出一个小药匣,“朕来,只是想看下你脸上的伤好些了没,姑娘家的落下了疤可就不好了……”
说着他打开药匣,指尖沾了些药膏,径直便往她脸上伸去,竟是要为她涂抹上药。
屠灵眼皮一跳,后退着就要别过脸去,却被允帝一把拉近,不由分说地按住了脑袋。
“别动,这是圣旨,动了就是抗旨。”
他还是第一次在她面前这样强硬,真正显露一个君王的天威,却又霸道执拗得像个孩子,笨拙呵护自己的心爱之物般。
屠灵抿住唇,不再动弹,任他白皙修长的指尖划过脸颊,留下一片沁凉。
允帝低着头,轻抚那浅浅血痕,一下下极尽细致温柔,“痛就喊出来,别忍……你的脸明明生得这样好看,干嘛总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是害怕朕看了会强纳你为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