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苏州府吴县徐家。
蔡妙真和女儿徐璧君正在堂屋做针线,外边一阵嘈杂。
仆人高喊:“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了!”
门开了,徐有贞风尘仆仆地走进屋。仆人为他提着行李。
蔡妙真和徐璧君放下针线,迎上前去。
“相公!”蔡妙真又惊又喜。
徐璧君:“爹!您可算回来了!”
母女两人都喜极而泣。
“我回来不是好事吗,”徐有贞道。“你们哭什么?快坐下!”
蔡妙真问:“朝廷赦免相公了?”
徐有贞道:“石亨事发,皇帝下旨,凡是受他陷害的官员,一律赦免,我也名列其中。”
蔡妙真高兴得语无伦次:“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徐有贞道:“不过,回家是回家了,皇帝尚未给我平反正名,也没有恢复我的官职。”
徐璧君道:“爹,伴君如伴虎,那个官您还没当够吗?做个布衣百姓,有什么不好?”
徐有贞道:“你爹刚刚五十三岁,正值壮年,报国之心未泯,若是有机会,还是想再干一番事业的。”
“好了,我们不说这个,”蔡妙真道。“璧君,赶紧让厨房做饭,加俩好菜,我们给你爹接风洗尘!”
“好嘞!”徐璧君转身跑向厨房。
※
入夜,徐有贞和蔡妙真躺在寝室软和的床上。
“回家的感觉真好!”徐有贞感叹。
“这三年,你在外边没少受罪吧?”蔡妙真问。
“受罪算什么,”徐有贞道。“你男人是干大事的,不怕受罪。孟子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你好不容易回来,就先放下你那个四方之志和不已的雄心吧,咱们一家人好好过过自己的小日子,不行吗?”
“是啊,过日子。我不在的这三年,你们娘儿俩无依无靠,一定很不容易吧?”
“多亏士权常来家里照顾。”蔡妙真道。
徐有贞不言声了。
蔡妙真问:“怎么不吱声了?你当初不是应允,把璧君嫁给他吗?我看这个年轻人不错,品行高洁,遇事有担当。咱家璧君跟了他,不吃亏。”
“只可惜士权因为我的案子坐了半年牢,虽说最终也放了出来,可毕竟有了污点,这辈子休想走仕途了。”时过境迁的徐有贞显然是后悔了。
“那有什么,”蔡妙真道。“就做个平头百姓呗,这没啥不好。”
徐有贞道:“我回来的路上,在南京遇见了山西布政使司右参政祝颢,你认识的,也是咱苏州人,老朋友了。”
“记得,他怎么了?”
“祝颢有个儿子,叫祝瓛,一表人才,好学上进。祝颢说,想与咱们结为儿女亲家。”
“你答应他了?”
“能不答应吗?璧君是你我四个女儿中最小的一个,我一向最疼她,咱们必须让她过上好日子。”
“那马公子呢?”蔡妙真问。
“孟子云,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
“还有后半句呢:惟义所在。这么做算得上义吗?”
“反正为了女儿前途计,只能选择祝家公子。”徐有贞固执己见。
“璧君会答应吗?咱家这闺女一向重情重义。她今年都二十岁了,这些年媒婆踏破门槛,她一律不见,心里只有马公子,就等着你回来,给他俩完婚呢。”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事由不得她。”徐有贞一旦做出决定,便要坚决执行到底。
“这话我可没法向闺女开口。”
“回头我亲自和她说。咱们这是真心为她好,她日后会明白的。”
蔡妙真在黑暗中叹了口气。
※
曹吉祥和曹钦面对面地坐在家中,两人都一脸沉重。
曹吉祥道:“忠国公全军覆没。看来皇帝是在算总账。依为父判断,很快就会轮到咱们曹家了。”
曹钦道:“爹爹不必兔死狐悲。忠国公败就败在他侄子石彪身上。这家伙忒张狂了,把大同的部下弄到京城来,跪宫门,皇帝不怒那才怪呢。”
“前车之鉴,这种低级错误你可不能犯啊!”曹吉祥嘱咐。
曹钦道:“放心吧,爹,儿子可不像他那么没脑子。不过通过这件事,一些人也彻底暴露出了嘴脸。”
“逯杲?”
“忘恩负义的东西!爹爹提拔的他,忠国公也待他不薄,一直把他当自己人,没想到他翻脸如此之快,把忠国公往死里整!”
“小人喻于利,哪头势大往哪头靠呗。他不是因此而升官了吗?终于尝到了甜头!”
“这孙子是明的,不好对付的是暗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你是说……?”
“李贤,”曹钦道。“这家伙忒阴了,没少给皇帝灌迷魂汤。”
“此话不假,可如今皇帝十分信任他,对他言听计从。当初我们小看他了。办徐有贞那回,若是再坚持一下,不对他网开一面,彻底逐出京师就好了。”
曹钦道:“谁让你们心慈手软了呢,一见狂风刮倒了院子里的树,就心虚了。看看人家李贤,彗星袭月,非但不怵,反而利用这个凶险的天象,把矛头全都巧妙地引向了忠国公。这就叫无毒不丈夫!”
“好了,过去了的事情就不说了。说说今后吧,无论如何,目前的策略就是隐忍,千万别让他们再抓住把柄,躲过这一阵子再说。”
“只怕是由不得咱们啊!”曹钦忧心忡忡。
※
徐有贞和蔡妙真在家中堂屋说话。
仆人进屋禀报:“老爷,夫人,马公子来了。”
“马公子?马士权吗?”徐有贞问。
“是,他听说老爷回来了,特地来看望老爷。”
“知道了,带他去我书房吧。”徐有贞吩咐。
仆人退出。
徐有贞对蔡妙真道:“赶紧的,把璧君关闺房里,千万别让她露面!”
“这合适吗?”
徐有贞道:“昨日我跟她提祝家公子,你看她那副寻死觅活的样子。此时不可心软,必须快刀斩乱麻,绝不能让他们两个再见面!别磨蹭了,快去!”
“好好好,我去。”蔡妙真出屋。
徐有贞整整衣冠,走出堂屋,向书房走去。
他步入书房时,马士权已在等他,桌上还放着些带来的礼物。
“徐大人别来无恙?”老友归来,马士权真心高兴。
“挺好挺好,”徐有贞道。“士权啊,三年没见,你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那么风度翩翩。对了,你别再叫我大人了,有贞如今也不过是一介布衣。以后就叫我天全翁吧。”
“天全翁?”
“对啊,这是有贞流放金齿期间给自己取的号。”
“天全,这个号不一般,其中可有掌故?”马士权好奇。
“有啊,”徐有贞道。“有贞流放途中,在蜀中天全县途经一古刹,寺中老僧竟在道旁相迎,还备下了果品、茶水。有贞十分惊讶。老僧道:‘老衲的寺中有只石羊,若有异人君子前来,便会鸣叫。宋朝时鸣叫过一回,来的是苏相,苏辙大人。而昨夜石羊又鸣叫了,今日来的竟是先生。您一定是位异人,所以老衲必须在此礼遇。’”
“于是徐公便以天全为号了,纪念这段奇遇?”
“正是。”
马士权道:“如此看来,徐公必会东山再起,将来一定另有一番作为。”
“哪里哪里,”徐有贞打哈哈。“有贞劫后余生,如今已是心如止水了。”
“徐公过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