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因没有吩咐,侍女在外也不敢进来,李顺容这才令人进来掌灯,并上晚膳,笑对戴修仪道:“如不嫌简慢,可否有幸请戴姐姐一起用晚膳。”
戴修仪笑道:“我正想叨饶妹妹一顿呢!”
不一会儿,晚膳摆了上去,李顺容正要请戴修仪上坐,忽然一声娇呼:“母亲——”一个女童跑进来,飞扑到李顺容的怀中,一边急急地说话:“母亲母亲今天我坐着一天诵经太难受了母亲母亲我早上出去看到宫墙外的桃花开了可赵姑姑不折给我母亲母亲我在路上看到有人放风筝了你明天也让我放风筝可好……”一边粘在李顺容身上扭骨糖儿似地撒娇。
李顺容顿时被她闹得头晕,衣服也揉成一团,不得不喝斥道:“冲儿,不得放肆,还不快去向太妃娘娘行礼!”
小公主委委屈屈地跳下地来,她倒是乖巧懂事,见到有外人在,立刻收了任性的样子,笑着向戴修仪行礼道:“冲儿参见太妃娘娘!”
戴修仪早不等她完全磕下头去便忙将她抱了起来,坐到自己膝上去,但见小公主一身大红锦锻袄裙,一张小脸娇娇糯糯白里透红,一双眼睛骨碌碌地直转更是显得活泼可爱。
小公主皱起眉头,似是不惯被人这样抱着,挣扎了一下,但她生于宫中,上下尊卑自是知道,虽然不太喜欢,却还是乖乖坐着不动,脸上却没了笑容。
戴修仪见着小公主,一颗老心早就软掉,抱着她不住问长问短,小公主却只回应得一声半声,一边挣扎着要下地道:“我饿了!”
李顺容大感不安,呵斥道:“冲儿不得无礼!”
戴修仪却是护着小公主道:“难怪她的,小孩子最不经饿了,来来来,冲儿要吃什么,我挟给你吃!”这边殷勤呵护,亲自一样样菜挟了给小公主吃。
小公主毕竟是小孩天性,一看这位太妃娘娘待她千依百顺,脾气比母亲更好,又不会管着她,过得不久,便与戴修仪亲热起来了。
用完晚膳,侍女们捧着热水上来,先到戴修仪跟前跪下服侍她洗漱,戴修仪接过热毛巾,却先亲自给小公主洗脸。李顺容看得不安,连忙站起来道:“戴姐姐,这事就让梨茵她们做吧!”
戴修仪放开小公主,眼睛却一直仍然还在跟着小公主一举一动,露出羡慕的神情,这边向李顺容叹道:“小公主如此可爱,妹妹真是好福气。”
李顺容心中正是对她满怀感激,见状忙道:“冲儿能得姐姐喜欢,那才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呢。姐姐若不嫌弃,可肯让冲儿认您为义母?”
戴修仪大喜:“妹妹,你可是说真的?”她眼中欢喜无限,泪花隐隐。
见梨茵带了小公主下去,戴修仪拉住了李顺容的手,缓缓地道:“妹妹,先帝已经奉灵,太后正欲挑选部份宫人前去守陵。我已经自请前去,不知你原不愿意和老姐姐同去。”
李顺容一怔:“我……”忽然明白过来:“姐姐,妹妹也愿同去!”她垂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去,远离宫中诸般是非,也好!”
戴修仪拍了拍她的手:“好,咱们母女三人,就此远离宫中纷争,好好过咱们的日子去。”
李顺容抬头,忧伤已去,眼中也闪着希冀的光芒:“嗯,咱们带着冲儿过咱们的日子去,和任何人都无关。”
离了仪凤阁,戴修仪坐在步辇里,行在幽暗的宫巷之中,嘴角含笑,右手习惯性地抚着左腕。她的左腕上,常年戴着一只真宗当年赐下的金丝玉镯,方才已经送给了小公主。
小公主,才是她这一番举动的最大原因。
戴修仪已经在这深宫里数十年了。如今算起来,她在宫中的资历,只怕是最久的了。她跟着真宗从潜邸而至东宫到登基为帝,见过真宗朝后宫所有的争斗,却只能默默地看着,半点也没有能力。
三皇子的死,打懵了她,也打醒了她。她除了痛哭之外,竟对所有的事都无能为力。当命运降落在她的身上时,她还蒙昧无知,等她意识到自己的命运时,一切都已经回天无力。
她只有一次次地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命,她一个卑若尘土的侍女,没有足够的福气拥有一个皇子。她有什么资格象皇后那样,在天下人面前,携着自己的皇子,接受万民朝贺,她不配呢!从皇后看似和蔼却凌然在上的神情里,从和她一起陪嫁进来的其他侍女轻蔑嫉妒的眼神里,她恨不得把自己瑟缩成极小,好不碍了别人的眼睛。
一个单纯柔弱的小女子,在悲剧降临的时候才真正看清楚自己身处的环境。而她除了认命,别无他途,她甚至连猜测都不敢,那样大逆不道的想法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也足以把她吓得大汗淋漓。
她并非生来就懦弱无能,但是多年来,她接触的永远是比她聪明比她能干的人,她什么都比不过人家,从小到大,总是多做多错,不忍小忿的结果永远招来大辱,吃过大亏小亏无数,到后来她学乖了。除了闭起自己的嘴巴,除了退让忍耐,她还能做什么。
所以她懦弱她无能她卑若尘土,可是她亲眼见后宫多少佳丽,眼看她得宠,眼看她失势,眼看她用尽心机,眼看她回天无力……有多少聪明的厉害的能干的女人,最终无声无息的淹没在这深宫内苑之中。
而戴氏,作为曾经生过皇子的妃嫔,在郭后手中安然无恙;作为曾被郭后庇护着的人,在刘娥手中依然安稳。无他,实在是因为她太过无声无息,在后宫的百花争艳中,如同一株杂草般进不了别人的眼中,无谓让别人因她而浪费脑子。
戴氏就这样在后宫无声无息地生存着,分羹吃肉,吃剩的最后一块总也轮得到她,大伙儿都提升封号,也能够捎带上她。
她活着,可在别人的眼中,没有任何存在感。她活着,可是在她自己的感觉中,活着与死了却也没有多少分别。
自从三皇子死了之后,这二十几年里,她每天睁开眼睛,从天亮开始盼着天黑快点到来,天黑了,夜时睁着眼睛数着星星,盼着天快点亮,日子就在毫无目地的等待中过去。
她不求这个世间上有人爱她,有人为她付出;更可悲的是,就算她想付出也无可人付出,就算她想等待也无人可期待。
先帝在世时,生活于她虽然再没有阳光,却还总存着一点指望,每年的大节大庆,她总还可以远远地看一看那个人。先帝去后,连这点指望也没有了。
日子于她,只有茫然中盼望快快过去,却没有将来。白天,数着日晷一寸寸地过;夜里,听着铜壶一滴滴地过。
这种等待唯一的走向是——等死!
直到那一天,小公主追着一只小猫,追进了她的院中。那一身火红的衣服,烧灼了她的眼睛,烧进了她的心里。原来眼前并非只是一片灰暗,还有一缕火红;原来深宫中并非死寂,还有这样一个活泼泼的小生命存在。
她痛哭失声,她看到了自己干了二十多年的眼睛有了泪水,她听到了自己的心仍然在跳,她第一次主动走出自己的宫院,生平第一次,为自己筹谋一件事情。
她知道李顺容的事,她看着那个温柔懦弱的小女子,如同看到了自己的当年。她跨出那一步,主动去招呼李顺容,一半是为了小公主,另一半,却也似乎是为了当年的自己。当年的她,若是有人肯拉她一把,也许她这一辈子会活得不同。
她在深宫数十年,已经见得太多太多,她知道只有离开深宫,才能使笼罩在李顺容母女头上的阴影散去。
走出仪凤阁的时候,她有了一个妹妹,还有了一个义女。
她求得不多,从今以后,活着有人说话,死了有人送葬。让她不至于感觉到虽然她还活着,却是活在坟墓里。
为了这一点点微小的愿望,她愿意做出平生最勇敢的事情来。
日光斜移,映得院中的花木倒影一点点地拉长,花影随着轻风摇曳生姿。
侍中曹利用在滴水檐前,来回俳徊,厚底官靴走动的声音,又沉又重。过了好一会儿,他抬头看着天边,夕阳西斜,似刺痛了他的眼睛。
曹利用闭了一下眼睛,转头问:“夫人还没有回来吗?”
管家曹寿已经随他多年,见状忙道:“老爷,可要奴才派人去打听一下?”
曹利用摇头:“不,不用了!”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这样烦躁溢于言表,实在是于事无补,他摆了摆手:“没事了,你去倒杯最酽的茶来。”
走回厅中,曹利用一口气喝下一本浓茶,浓得发苦的茶水,似乎也浇不灭他心中的烦躁之意。“咣”地一声,茶盏跌落在地,曹利用冷汗潸然而下。
他不甘心——
曹家世代缨簪,大将军曹彬是大宋开国第一名将,他曹利用也是立下过天大的功劳,怎么能甘心就此败落。
可是他自己心中知道,他在悔不当初。澶渊之盟,他立下大功,自先帝驾崩,朝中无人能与他的资历功劳相比,刘娥除去丁谓后,唯有他在朝中威势最盛。向来以旧制,枢密使位次居宰相之下,可是他以自己兼着景灵宫使的身份,先帝重宫观,他每次入朝都排在王曾之前。后来太后下旨,令王曾也兼了玉清昭应宫使,曹利用却仍要入朝走在王曾之前,甚至因两人争位而令太后和皇帝两宫在空落落的朝堂等候半天不见朝臣进来。
但是致命处不在于他和王曾的相争,太后甚至是愿意看到这种相争的,臣子们有相争,在上位者才好操纵,最忌讳臣子们同心和力地把君王架空了,下面自行其事。
但是曹利用却吃亏在太过自恃上,刘娥执政以来,频出恩旨升任刘氏族人及后党中人,却屡次被曹利用驳回。其实曹利用虽然存了限制后族之心,但是却也不敢得罪太甚,驳得几次,也应允上一两次。
不想这把柄却落在别人手中,构成大祸。曹利用在宫中自有消息之人,前日传了个消息给他,才令得他大汗淋漓。
上个月太后内命将刘美女婿马季良升职一事,曹利用先是驳回去了,不想过了半月,这事又被提起,曹利用自思不好再驳,便发下了。
不想这却是一个陷阱,出自内侍罗崇勋和杨怀敏之计,这两人都曾经因为小事,而被曹利用严加责罚过。第一次被驳,已经令刘娥不悦了,而曹利用也实在太不了解刘娥的秉性了。刘娥是最自负的人,她要一件东西,绝对不会要两次,一击不中便会全身而退,绝不肯死缠烂打。曹利用在各种事情上为难太后,也无非为的是保持自己与太后在权力上的讨价还价余地,太后表面上不以为意,心中却早起了厌恶之意。
此番却是罗崇勋出的主意,他看出曹利用做事的规律来,知道一件事若是再提,他必然不好意思再驳,便在太后面前进谗道:“这事儿是奴才做得差了,事先没有打点好?”
刘娥诧异道:“什么打点?”
罗崇勋乘机道:“奴才听说,朝中内外有人传言,凡是曹侍中那边的事,只要事先打点好曹府的奶娘,曹侍中那里什么都能通过!”
刘娥大惊,便令罗崇勋一试,果然罗崇勋回报说曹府奶娘已经收下礼物,这边再将内诏下给曹利用,而曹利用见是太后两次下诏,心想必是太后要坚持之事,不敢再拒,只得发下了。
这正中了罗崇勋之计。
曹利用回思起那日宫中内线前来暗报之时的情况,浑身冷汗已经湿透。那人只形容了刘娥接到回报时的神情,那是极度轻蔑地冷笑一声道:“我只道他当真刚性,却原来只是少了打点老奶娘的那点子礼物!”便吩咐:“以后凡有恩旨,先按下来,这几个月都不必传下去。”
曹利用喃喃地道:“这几个月?”这么说,太后要动他,就在这几个月间了。太后的性子,他还是知道几分的,若只是性子不合,违逆于她,如张咏鲁宗道等人,也是曾经数次冒犯,她倒还可容忍一二,就算真的触怒于她,一时贬谪之后还会召回;若是认定了对方心中藏奸,蓄意作对,则就没这么客气了,只怕这一发落,便永世无翻身可能。
事到如今,已经无可退路,只有孤注一掷,铤而走险了。
他想起了当年的那桩隐事,如果此事真的如他所想,而又能掌握证据的话,那么他曹利用不但不会失势,甚至可能进而会……
曹利用摇了摇头,太远的事不必想,还是先一步步来吧!
忽然院外一声回报:“夫人回来了!”
曹利用跳了起来,大步直向门外奔去。
二门外,曹夫人自轿中被丫环扶了出来,但见她脸色惨白,整个身子摇摇欲堕,一抬头见曹利用在眼前,颤抖地叫了一声:“老爷!”险些软倒在地。
曹利用伸手扶住了曹夫人,他本是武将,只轻轻用了一些力气便使曹夫人站稳了,这边若无其事地道:“夫人想是晕轿了,快扶夫人进内房休息。”
曹夫人进了内房,曹利用迸退左右,又仔细地看了看推门再看了看,才关上门急忙地趋近曹夫人道:“夫人,今日入宫,可打听到了消息!”
曹夫人整个人不停地发抖,双手紧紧地捧住茶碗,似要自热茶中汲取一点温度似的,她嘴唇发白,好半天才道:“今日妾身进宫,见了咱家娘娘,她说……”
曹利用俯下身子,贴耳听着曹夫人颤抖地说出了一桩宫中秘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