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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我和科灯八岁,在山腰间探险。你知道,黑暗森林有可能发生任何事,我们就在任何事之间喧闹、尖叫,敌不过野狗和山鬼,更敌不过他那一句“我从六十七岁回来的,一言难尽”。
我们偷瞒着家人,瞒过熟悉与否的、记忆有关于我们的人,潜进西山。科灯跟我谈林中的季节色,谈蚱蜢和蝉的血战,我早已察觉他在胡扯,直到他提到“六十七岁”,突然停住脚步,定神看着我说:“真的”。
科灯是我小学的好友,住在离我家两个街口远的社区,你要是正午时分路过那附近,常会听见他妈妈大喊一声:“科灯,下楼吃饭!”他默不作声,也不作跑楼梯的急促响音,只是钻出脑袋往二楼的窗户外望南边。待妈妈喊五六次,他才应和一声:来了。
探险那天,快要正午时,我浑身乏力,饥饿困在肚皮里变形、扭曲、皱缩,使我内部坍塌。我联想到妈妈此刻因寻不见我而焦急的情形,却又不敢说要回家,毕竟我信誓旦旦要随科灯来西山,它还神经兮兮地暗示“到时候我告诉你一个小姐姐的终生秘密。”
“西山没什么人现在。”科灯喘小气说道,“我听舅父讲过,两年前这个季节,有个跟我们一样,”他捶了捶心脏位置,爬山的小动作真多,“一样大的女孩,在西山的黑暗森林里抱着一壶白酒,自个儿喝精光,醉倒两天一夜才醒,尔后去河溪边洗澡,回了家。”
“你认识那人?”我在想,科灯是不是想致敬那女孩,带我来喝酒?至少抽烟?或者猎杀什么小猫小虫,还是别的不见诸世的暴行?他那时尚不提六十七岁,如上文所说,他大概是胡扯解闷,我久后才悟出个中内容的奥义,它围绕着我记忆中有关科灯的碎片,在时光深处重塑他,就像他重塑那独醉少女。
当时天色差劲,估摸不几天就要暴雨,云层之下的林子包含危机与恐惧,说不准过会儿一道闪电,狂风啊,就要作乱了。我说我享受此刻的变数,随时迎接怪兽、恶魔甚至死亡,在枯枝败叶之间,我尝试找回中古时期雷鸣隐约的气氛,我定会驾驭着马匹在荒芜的草原上奔腾,领着牛群,领着和我一样不怕雷暴的斗士。科灯急了:“你步子轻点儿!别轻易弄出踪迹,人家盯着我们呢。”他时常吓唬我,我附和他,给“人家”道歉,假装被他吓得慌张失神。
在黑暗森林里走了一会,天际传来隐响,是飞机交汇而过。科灯说,探险开始了。见他似乎在埋头自语,我不知该不该应答。如他所料,我果然发现不对劲的地方——破碎枝叶间有发丝,先是隐约一两条,白灰褐红混色,往前走,竟是一团一团的。科灯捡起一小团,抽扯揉捏,还眯眼闻嗅(作品尝状),我亦假装胸有成足地四处探寻。大人们知道这些吗?我忧虑,他们一定不相信西山竟会这种现象。他们长大了,一丁点稀奇古怪的踪迹都受不了,要是遭遇一团杂色头发,只会联想到理发店、逃命和乱来,他们止步不前,会站在我们的对面说“回去了”,而当时的我加快脚步,把科灯抛在遥远的迟钝中,我往来时的路的反方向奔去,精准不出偏差,科灯显然追不上来,往西走偏了,我们走散了。
跑累的时候,已到涧边。来路上发现更多头发,它们像草蛇,草蛇像截分的根茎,根茎像感染某种发黑凝固的恶毒,恶毒像大自然的战乱,把残局散落成一团一团头发。涧水流出吟声,白花花,四溅,浅处的水透露青苔的颜泽,流到低迷之境汇成幽沉一片。水中的头发隐约可见,浮游着,不像林中那般衰死。
“科灯?”我唤一声,却被鸣鸟、呼风和交响的枝叶覆隐。“科灯,科灯?”得不到应和的感觉使我浑身发抖,我迷路了吗?去了一片没有大人到过、而今没人逗留的林子。也许没有回路?会走向死亡吗?死亡有路……当时,我想到一连串疑问,伴随而来是眼前那棵树,那块石头即将撕裂它们自己的面具,把恶鬼的真身呈现,以五感侵蚀、摄取我。我似乎看见科灯谈起的独醉女人,她会在灌木丛那一侧吗?零落的粉色花瓣宛如一张网,捕猎我、收获我,我极力要从网洞之间逃出去,要不甘示弱,便忍住红眼,喊出自己的名字:“乌石,你快过来!”
“我在这,你在哪?”我赶忙又喊,伪装并非只身一人。
“涧边,快下雨了,你呢?”
“我也是涧边,我发现好多头发。”
“你看到麻雀了吗?在右边第三棵树。”
“有呀,我不想猎它了,这次要猎野猪,鳄鱼,山林有鳄鱼吗?”
“不知道,我表叔说,等我熟练了狩猎,就教一些近身搏斗的技巧,我们要多猎才好,再过几年,我们成为现代人,就永远用不上手刀了。”
“好仓促呀,到时不可以回来的吗?”
“回来?回了也不一定解得开领带。”
“面包是在你背包里么?”
“你自己没带?”
“现在好乏力,想吃点儿。”
“就知道你不中用,把手刀给我。”
“嘻嘻。乌石最靠得住了。”
我自言自语不下去了,也总算歇够,就沿着涧水往下游走去,我在下山,说不定科灯早在那头等我呢。
两条泥地小径过后,涧水断了,有人,人那儿重又看见溪流。
“哟,有人。”她说。
她发声浑浊,咳了几声又说:“你怎么找这儿来了。”
我说迷路了,住在西山下不远的街区,和同学探险来,走失了。你见过科灯吗?我站在她左后侧,她悠然洗涤头发。
这是个老女人,在我印象里,她是绿野中不食人烟的隐居者,动作优雅散漫,说话轻飘,对于突如其来的我或任何人并不诧异,遗憾的是,这样的公主未免老了点。
“姐姐,你住在这附近吗?”
“是吧。”
“可这附近没有房舍。”
“你往那边走,每逢分叉向左拐,走几百步就有了。”
“好远的样子。”
“远着呢。”
“你为什么洗头发呀。”
“不洗会脏的。”
“洗了也会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