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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注定睡不着,明早可要为乡族邻里讨公义呢。其实并非什么重大举措,只是扯下一块布、掰倒一杆子而已。况且大伙都来帮我一把,这要归功于我好几天窜门征得乡族邻里的一致同意,他们又何尝不是蓄愤已久啊。每听多一人抱怨,就添一码信心,他们也咬牙切齿要同我一起扯布掰杆。略算一下,至少五十户人家作我强大后盾,几乎没有异声者。“这事儿心安理得干起来吧!”就连老村长也如是说。
事情是这样的。这方圆八十里是我们毋氏子嗣安居的地域,有上千年历史了吧。村中有一座毋氏祠堂,占地两百平米,黄土砖红瓦片建成,修缉无数次,早已长满杂草不可居住,如今只供拜祭祖先。以它为中心,辐射开去皆是毋氏枝叶,这些年虽然不少人背井离乡,但只要回来认祖归宗的,族谱上都能寻得名姓。族谱里头,有一脉格外刺眼:第八代那会儿,备份最小的一家子竟出了四个探花,可了不得。自起,这家子飞黄腾达,在咱村占了中最丰腴的林田、最旺风水的地儿,院子建得比祠堂还大。这家人并非一时风光,后来还代代走牛屎运!那官职一传就是几百年,甭管老天变色、朝廷换代,不损他家地位。然而偏是那家子以外,毋氏子嗣再不出达官贵人,泥腿子一抓一大把,外出闯江湖了也没几何衣锦还乡的传闻。后来咱都知道,泥腿子有种,打跑皇亲国戚,自己当家,人民军队一来,把世代当官的那家院子改造成公安局、学校和卫生部。那院子充公,家族都以为把浪子踢远了,谁知他们竟又回来买地建房,建了最洋气的别墅。你定神一看,原来他家又当上干部啦。以前至少讲个同宗族的人情,回来都老实低调着。但社会开放了,哪有这般旧观念,所以他家耀武扬威,每见一台漂亮轿车招摇过市错不了就是那厮的,就差没撒钱开路。然而他们起码是官僚人家,能方便咱托关系办事,大家都对他毕恭毕敬,私下倒是沿老一辈的说法,称他们“毋八幺崽”。前些天,毋八幺崽不知搞啥花样,在祠堂外墙的瓦顶上插了一铁杆,挂一面灰布(布中画着奇怪图案),据说是他家定的家族支系标志。灰布挂上的时候,县政府领导也赏脸来捧场,毋氏人不明就里吃了一场流水席,回头一看,才觉得灰布真他妈丑,连连埋怨要扯下来。
可没有人牵头去找毋八幺崽说这事,只暗地交头接耳,谈多了自然记恨。我爹便是这么一老头——他大半生不怎么到外地,也不闻不问世道天公,仅对乡族邻里的事每每上心。我是独子,在祠堂院子玩着长大,八岁跟爹下田割禾,十六岁去玻璃厂上班,仨口过得安心。晚上回家吃饭时,老听爹吟哦挂灰布的事情,数尽毋八幺崽家上十几代的不是;再码近来异象——说来也好笑,恰这段时间,六叔公的土狗失踪,五婶的女儿淹死,七表侄摔伤左腿,三姨婆守寡两年终于再婚。爹痛心疾首地斥责,都怪那块布招妖气,起初我听着取乐,渐觉知爹的语气认真肃杀,后来竟惹了心绞痛,往县城趟医院了,我才感觉事态不妙,非搞它不可。
几天后,爹病重了,去探他时,他还叮嘱我把灰布扯掉。我琢磨几番,觉得自个儿去不太好吧,都说枪打出头鸟,谁要当不知天高地厚的雏鸟呀,搞不好得罪了权势,没好日子过呢。煎熬半天,打了主意:纠几十户人家一同去闹事,趁乱把灰布扯下。要是那毋八幺崽家来问罪,恐怕面对的是广大群众,水缸大的胆子他也不敢只手遮天吧?
事不宜迟,我看势头正旺,赶紧窜门笼络人心。
首先去找大舅父。大舅父是前任村长,七十多岁还常通宵打天九。那会儿早晨去找他,他七扭八歪地走过村口,嘴里嘟囔出牌的路数,浑身酒气,估摸是喝了十几斤白酒。他还能认出我,一同去吃牛腩粉,恰遇上舅母去田,问我啥事,说明。她憋红脸,不等我说完就骂起毋八幺崽家——平日不知晓,才发觉舅母是风水大师哩!她说灰布占了祠堂的禄星之位,分明要抢毋氏人的元气。那幢别墅建构的架势,不消说是镇压别支系的运势。我问化解的法子,舅母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呵!”我说:然而要那家人解这“铃”恐怕不大实际,让咱代劳呢?舅母思索半天,“总之小心行事,不要坏了和气。”便挑起锄头离开。我看着大舅父那醉熊样,只好喊着舅母晚上回去记得告诉清醒的大舅父,三天后早晨咱约好去拆灰布。舅母扭着屁股走远,不知有没听见。
舅母的态度多少让我失望,也习惯了她外强中干的性子。那年大舅父当村长,大小事务都由舅母这帐后军师拿捏妥善咧,可惜心眼太多,总先顾自家。大舅父性情直率,说了干,绝不怂。但愿舅母念在侄子的情面上,转告一声呵。
把大舅父搀扶回家,掩被子安顿好,便走了。
然后我去找大明叔,他是我的启蒙老师,在小学教书四十多年,退休了仍在学校打点琐事,偶尔给村里小孩说典故。大明叔还写得一手漂亮字儿,不少家户的挥春都出自他笔墨,据说他字堪比齐白石画马呢。
大明叔当时正下棋,我只好静等成败分晓。然而一连八局,对弈者不作休憩,胜负相当。大明叔察觉我心不在焉,故出鲁莽棋步,尽落对方圈套,最后河山破败,说:“无事不登三宝殿,阿勇他牙缝那股焦急,害我魂不守舍,江山易主喽。”我抱歉,随大明叔离开,说起拆灰布的事。他低头赶路,听我讲,点烟,良久才发话:“咳,那家人骨子里的墙头草作风谁丫顺眼呐,你看改朝换代偏偏他仍在上头伺主,骨气呵!那铁杆一插,咱祖宗也易了江山似的,是要拔去,咋就没几个你这样的后生牵头呢。而今外人看来,还以为全乡族都墙头草呢。大明叔挺你,干他娘去!”大明叔咬牙切齿,声音很小。
我说了约定扯灰布的日期,便告辞。临别前听见大明叔叨叨念“三天后早晨”,实在怕他忘了,这几年以来他记性可差唉。
路上灵光一闪,既然找了大明叔,不妨直奔小学请校长也去,校长威望大,说不定能呼吁更多人团结。到小学门口,门卫是我二叔父,递过一根烟便让进了,换是外人,死死挡在外头咧。走向教师办公楼三层,路过校长室,透过窗玻璃看见校长正辛勤地批阅文件,我哆嗦身子敲门请进,自我介绍,问候校长近况,然后口齿不清地道出来由(期间还受校长斟茶款待,这般打搅真不好意思)。
校长听我讲完,慢条斯理地说:“能够栽培出你这样刚正有为的青年,咱真感到欣慰。可是阿勇,我是搞教育的人,教育不光是读书写字,言行举止更讲究呀。别人听说一校长随村民去闹纠纷,会怎么想?唾恨毋八幺崽是毋氏乡族的头等大事,我又哪敢怠慢?他家喊个口号、作个模样、拉个关系、捧个思想就代代当官,讨厌至极。谁也恨不得盼他终有一天摔下来,都盼几百年了!可我的身份跟平民百姓不一样,我读书写字、上山下乡也好,吃饭睡觉、行侠仗义也罢,将来要作为师辈培育孩子的。实话说,你这事儿的性质谁也预测不定,最怕有人刻意搞坏了,栽赃嫁祸,给我安上不好名声,难堪哪!只是念在你从这里毕业,咱讲人情,我以私人身份支持你,远远看着,好吧?”
校长语重心长的这番话,深深感动了我,使我之前希望他怂恿老师们一同闹事的私念打消下去,我紧握着他的手,由衷地十分感谢他百忙之中抽空支持,半晌才舍得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