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来听见的嗓音正是从东侧的斗室中传出。这声音时而清越高迈,宛如雨过天青云**,时而又低徊婉转,似情人在耳边窃窃私语,听在耳中真是一种享受。
众人都有些陶醉起来,连一向不太喜好声色的裴荣也屏住呼吸,微闭着双眼去聆听这份难得的音乐享受。
良久,歌声已停,余音似乎还在绕梁。
李来咂吧了好几下嘴,愣是没说出话来。
半晌,还是蔺侠先拍手笑道:“人生若只如初见……啧啧,这曲调着实美极,竟让人有潸然泪下之感,但又无从叹息!”
李来也忍不住拍手道:“久闻燕山佑忧大家之名,果然名不虚传,早知如此动人心魄,真应该早去听一听才是。”
司马杰三人都是早就听过佑忧的歌曲,但这《木兰词》还是第一次听,忍不住也拍手叫好,纷纷夸赞。
李来忍不住问道:“这《木兰词》究竟哪位高才所作?”
蔺侠脸上促狭的笑意更浓,反问道:“李抚军当真不知?”
李来疑惑:“在下应该知道吗?”
这时,身着白纱华服的佑忧款款从斗室中走出来,向厅中众人侧身作揖,清亮的嗓音道:“此《木兰词》乃是李抚军的学生王易所作。”
“王易?!”李来很是惊讶,但看向周围,其他人的眼神更惊讶。
《木兰词》短短两天就风靡整个燕州府,不用说是佑忧的功劳。司马杰三人知道填词人是一个叫王易的书生,但却不知这个书生竟是李来的学生。
蔺侠显然很满意自己制造出来的效果,抚掌大笑:“李抚军是不是很诧异?说实话,我当时知道时,也诧异非常啊!”
说着,他把自己在府学门口与王易的那一番争执当做谈资,随口说了出来。
这次李来皱起了眉头,特别是听到蔺侠直接让王易今科不必再考时,眉头皱的更深,心里已是不悦。
王易的事,吕轻侯并没有跟李来说。一是王易的府试在八月,即使要李来出面也不急于这一时,二来这两天实在太忙了,吕轻侯压根没记起来这件事。所以李来是第一次听说有人打算否了他取中的案首当秀才。
这算什么?宣告他蔺提学准备投靠总督府吗?还是单纯针对他李来?
一瞬间,李来的脑子里也闪过了无数个念头,脸上渐渐浮起恼怒之色。
一直静听的龚路,在听到王易骂蔺侠是“国之米蠹”的时,眼神微动,但没有开口,只是微微颌首。
刘敬岑则直接失笑道:“蔺提学你也是,怎地与一个连府试都未过的童生争执起来。这王易显然才华满腹,你却让人家今科不必再考,岂非落人话柄耶?”
蔺侠未回答,司马杰倒是先开口了,他笑道:“参议此言差矣,王易当日不分尊卑就对长辈一通训斥暗讽,本就有错在先,说不得此子心性也还未定,过早进学未必是好事。”他看了一眼李来,又看了看含笑不语的蔺侠,顿时心有所悟,接着道:“不过提学今日想是也怜惜起此子的才华了吧?”
“哈哈哈哈!”蔺侠笑着将酒樽举起,道,“来,宴席以乐为主,闲事无需再提,此次我先逾矩,代督帅敬诸君第一杯酒!”
这话的意思就很明显了,一个李来的“来”字,还有一个“闲事无需再提”的定语,已经说明了一切,李来深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举杯望向此间主人裴荣。
蔺侠显然有意与李来交好,有心化解这道尴尬,又将此事以戏谑的口吻说出,又用不经意的洒脱态度来表明自己的意图,算是深得为官之道了。况且他在此时提出这件事,别人传出去也只会说他为人豁达,心胸开阔,对风评也是极好的事。
眼前的一幕幕裴荣看在眼中,他对李来动辄将喜怒表现在脸上的心性嗤之以鼻,但却对蔺侠这个四品提学的认识又加深一层。别人只以为这个蔺侠蔺纵横是个效仿魏晋风骨的楚狂人,却不知他也是个心机深沉的为官者。这一收一放的行事手段,倒颇有几分左相的神韵,可惜,只学了皮毛,还未掌握真正的精髓。
他身为燕山卫总督,位高权重,不好对这个事有太多评价,不论是好的评价还是坏的评价,都不能出自他口,否则就是越俎代庖,被传到有心人耳朵里,就是一个大麻烦。
至于这个蔺提学先撩拨李来的心性,而后又对其示好,这其中到底有什么企图,裴荣根本不想知道---到了他这个地位,除了有限几个人的心思需要他用心揣摩外,其余都不值得他花费心思,因为不管蔺侠想干什么,迟早都会暴露在他眼前,他不急。
于是,裴荣顺势举杯道:“来,诸君饮胜!”
“饮胜!”
……
佑忧见状,心里自是欣喜,但也带着一丝幽怨。
欣喜是因为赵暄托付的事总算有了眉目,她不傻,她能看出方才蔺侠是在李来面前做戏,然后有意放王易一马,以此来博得李来对他的好感。但也因此让她无比幽怨:昨日她也央求了蔺侠此事,但那时候他却没正面回答,反倒在此刻故作豁达地将应该承诺于她的事,放在了别人的情面里,这让她有很深的挫败感。
唉,伶妓终究是以色娱人,他对自己再好,又岂会为了我去真心做什么事?!佑忧啊佑忧,你真是个大傻蛋。
想到傻蛋,她脑中忽然浮现出早上赵暄痴痴地望着自己时那副痴呆模样,顿时笑意涌上心头,“噗嗤”一声,竟笑出了声,幸好她反应快,连忙拿手捂住嘴唇,可还是没拦住那如脆铃般的笑声。
解决了心事的蔺侠很是开心,见众人望向佑忧,便先问道:“大家为何发笑?”
佑忧自然不能说我想到别的男人,情急之下,道:“妾身又得一首新词牌,也是那王易郎君所作,但却从未见过这等奇怪的词牌,便扔了回去,也不知是否错过了什么……”
“新词牌?”蔺侠好奇地问,“你可还记得?”
在座的除了裴荣,其他都是读书人,对词牌也是有所涉猎,当下也忍不住好奇,那个能写出《木兰词》的小子,到底还能写出什么新词牌来。
“妾身当然记得。”佑忧将《望海潮》徐徐念出,语气清婉,声音清脆,即使不唱,但也让人听的舒心。
佑忧念到最后一句“归去凤池夸”时,才倏然反应过来,这首词词调特别,意境大气,遣词也是纷繁华丽,但似乎好像在说一个被贬官员想要重返朝堂的心境---以王易的身份,怎么写会写出这首词?
她心里有些忐忑,这首词她本想谱好曲再拿出唱,今日也是情急之下才拿出来应景,但效果似乎并不太好……
果然,在听完整首词后,除了裴荣暂时没有反应外,其他几个人都蹙起了眉头。
每首词各有词背后的意境和韵味,这首《望海潮?东南形胜》是柳永到了杭州,准备用这首词来拍旧知的马屁,更希望旧知帮他向皇帝求情的新创词牌,里面讲的都是杭州在旧知治下的盛况,什么“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无不是对旧知的吹捧。
但还是那个问题,王易的身份怎么能见到“千骑拥高牙”的杭州主官的呢?
《木兰词?人生若只如初见》还可以说王易曾经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但这个《望海潮?东南形胜》可就不一样了。
王易曾说过,在古代不能随便抄袭前人作品,因为这里没有笨蛋,歌以明志,诗以载道,每首歌每首词都对应一种身份,更对应这种身份背后的心境,没有这份心境和历练的人,是无法作出相应作品的,除非抄袭!
在以儒家思想治天下的封建时代,抄袭这种事一般都为人所不齿,如果抄只是为了应试,在座除了主管府学的蔺侠外,其他人不会妄说什么,但抄袭别人的诗词窃为己有,这就是道德问题了。
道德问题是古代为官最重要的问题。正所谓,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这可是孔子说的圣训,谁能否认孔子的话呢?没有人,皇帝都不行。所以在古代的政治倾轧中,最常见的一种手段就是从道德上先否定敌人,然后以道德这个点来否定敌人的一切。
一个道德不行的人,做什么都是错的。
厅内顿时陷入一片诡异的沉寂中……
过了半晌,裴荣才发现气氛不对,这词好不好,总该有人评论一句吧?难道这首词有什么问题?
裴荣虽然读书,但不精于诗词,无法做出评判,可这种沉闷的氛围却不是他今晚宴会应该出现的场景,心里有些不悦,正想说话,忽听外面门子大声喊道:“燕州府魏府台到!”
“燕督,请屏蔽左右,上关防!”
魏府台完全不顾府尊的形象,大步跨进宴会厅后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注1:古代替主人接引宾客和赞礼的人,相当于现代婚礼现场负责暖场的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