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拨到王易进入考场时。
送完王易,赵暄就沿着点墨河往广贤门走。
到了醉仙楼,赵暄没走正门,直接从侧门进去,开门的小厮见是他,也不带路,散漫地朝楼上一指,便让他上去了。
从侧门进去,绕过放满泔水桶的巷道,又穿过一个小月门,就是醉仙楼伶妓们居住的后院。院子里种着四方花圃,好几个伶妓正在那里咿咿呀呀的吊嗓子,男女都有,旁边角落里还有几个戴着缁撮的护院,正光着健硕的上身在用石锁打熬气力。
见赵暄进来,其中一个坐在廊下,正引颈吊嗓的女孩望见他,欢快地跑过来:“呀,暄哥儿又来找大家么?”
赵暄冲她一笑:“是呀,瓶儿妹妹,大家起来了吗?”
这个女孩儿顶多十三四岁,鹅蛋脸,柳叶眉,不施脂粉的脸蛋光可鉴人,是佑忧的贴身丫鬟之一,叫柳瓶儿。自从昨天赵暄来时,在佑忧面前表演了几个小魔术之后,这小丫头就非常喜爱赵暄。
当然,仅仅是小妹妹对大哥哥的那种喜爱。
柳瓶儿嘻嘻笑道:“大家一早就起来了,方才还念叨你今天是否会守约呢!”
赵暄突然伸出左手放在柳瓶儿面前,然后右手覆盖上去,再挪开右手时,左手突然多出一朵鲜花。
“为了瓶儿妹妹的这朵花,我也一定会守约前来呀!”赵暄冲她眨了眨眼。
柳瓶儿顿时眼冒红心,捂着小嘴咯咯直笑。
这时,有个穿着青色袍服的管事从前院来到后院,看见这情景,顿时不悦,喝道:“柳瓶儿,方妈妈昨日叫你去买的药呢?”
赵暄转身,只见这管事似乎是前日里在天音阁侍立在侧的一个堂倌,束着青灰色的巾帻,马脸上写满了怒气。
柳瓶儿冲赵暄可爱地吐了下小舌头,赶紧碎步跑过去道:“马管事,药我方才已经拿到厨房煎熬,应是快好了。”
马管事看一眼赵暄,口气不善地说:“那就赶紧去看着,耽误了思齐囡囡喝药,别以为大家护着你,我就罚不得你,大不了我叫方妈妈出面。”
小瓶儿吓得俏脸煞白,赶紧点头作揖:“是是是,奴婢这就去,还请马管事千万别跟方妈妈说。”
马管事冷哼一声,摆手让她赶紧去拿药,这才转过头来看赵暄,语气不软不硬地说:“赵郎君这么大早过来,姑娘们都还在歇息呢,不如就到前院喝杯茶吧,这下人住的地方,倒让郎君污了眼。”
赵暄呵呵一笑,心知这马管事只是不满他从侧门进醉仙楼---就跟后世的某些酒吧一样,从前门进来的客人需要交入场费,后门就不要。
尽管赵暄现在也不差那俩钱,也很看不惯马管事的嘴脸,但想着王易的事要紧,便懒得与他争辩,直接拿出钱袋掏了十文钱:“我去找大家,就不喝马管事的茶了。”
言罢,径直穿过走廊往里走。
马管事嘴角抽搐,忿忿甩手,朝其他人怒斥一声:“都傻站着干什么?不想吃早饭了?!”
众人一哄而散,各忙各的。
穿过走廊又是一间小院,院子里还种这桂花树,树下还有个茶亭,颇有几分意境。
佑忧的脸上点着口脂,却是没在点花钿,反而做了描面靥,穿着褐色的锦半臂正在亭中来来回回踱步,嘴里还轻轻哼着什么曲调。
“这是在练习《木兰词》么?”赵暄站在廊下,看着那精致的描面靥,推测着她晚些时候可能还要去赴宴。
佑忧停下动作,流水般的眼眸望过去,顿时亮了,正想举步走出去,又觉这样不妥,便站定在亭中,捂嘴轻笑道:“未想赵郎君还颇为守信……又来给奴家送新词么?”
“是啊,希望今日的词作大家能喜欢。”赵暄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好的纸笺。
佑忧峨眉微蹙,佯恼道:“不是说了么,不要叫大家……”
赵暄微微一怔,失笑道:“好好,请佑忧姑娘看看这首词作是否可得佳人回眸呢?”
从昨日开始,佑忧就不愿意赵暄叫她大家,原因无非是赵暄二人让她在前日的宴席上出了这么大个丑,哪还有脸在他们面前自称大家呢?
更何况,抛去利益关系不说,王易写的《木兰词》的确让她爱不释手,故而更没脸自称大家了。
赵暄能猜到她那点小心思,当下也就顺着她的意思便改口。
平等和睦的称谓是拉近关系的第一步嘛!
佑忧接过纸笺,却没打开看,站在那里眼眸流转,仔细打量着赵暄,继而摇头道:“赵郎君……”
“哎,我不叫你大家,你也别叫我郎君,叫暄哥儿吧!”
赵暄决定将平等和睦的称谓更近一步,他都不等佑忧邀请,直接坐在了亭中的石凳上,见桌上还有茶水点心,不客气地拿起就往嘴里塞,同时往茶杯里倒了一杯,自顾自地喝起来。
“啊!”佑忧惊呼了一声。
赵暄塞着点心,端着茶杯道:“咋咧?”
只见佑忧俏脸含晕,捂着嘴想说些啥,最后还是摇摇头,道:“没事。”
没事啊,赵暄继续喝。
其实他早就发现了,石桌上只有一个茶杯,多半是佑忧方才喝的杯子,嘿嘿,要么不做,要做就一步到位,这不就间接接吻了么?!
“你方才想跟我说什么?”赵暄嘴里塞着糕点,含糊地问。
佑忧侧身也在石凳上坐下,红着脸道:“暄,暄哥儿今日又穿错了。”
赵暄看了看自己的衣裳,疑惑地抬头道:“没错啊,你不是说我不能穿那身儒常服吗?”
前日里赵暄那身英姿挺拔的衣服是儒常服,通常是士子穿的,他一个连童生都不是的人,怎么能穿呢?昨日佑忧就有提醒过,所以今天他特地换了一套短褐,是岚姐用粗布做的,布料有些陈旧,但没穿过几回,还算干净爽利。
佑忧捂嘴笑了一会儿,指着赵暄头上说:“衣服倒没错,但是头巾错了。”
头巾?
古代庶民或者“卑贱执事者”不能戴冠,只能束巾。在燕西村时他们常常都是一块破布包着,就像方才那些护院的缁撮一样,简单裹束头发。
到了府城后,赵暄才发现各种头巾幅帽都很好看,所以才学着侍弄。今天因为要来见佑忧,他特地学着那马管事的造型,弄了个巾帻,怎么,错了吗?
赵暄摸着发髻,一脸疑惑。
佑忧当然不能直说这种巾帻一般是像马管事这种青楼管事才这样装扮,但想纠正他又不知从何说起。
思忖一番,佑忧直接走上前,将他的巾帻摘下,然后将那块不知用了多久,已经有些丝线开裂的头巾扯开两条布条,重新帮他包裹好,只留两脚垂于后背。
“好了!”佑忧重新坐回石凳,眼眸清亮地望着他:“这叫逍遥巾,最是适合你。”
整个过程赵暄都没动,但觉香风扑鼻,沁人心脾---佑忧侍弄他头发时,有种妻子为他整理发髻的亲密感。待她再用如此清亮的眼睛望着时,赵暄不自觉的心跳加速,脸上也泛起了红晕。
完蛋,怎么这么把持不住啊?!
赵暄赶紧喝一口茶,掩饰怦然心动的感觉。
佑忧见他这样子,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暄哥儿莫非还是个雏?”
这笑声更让赵暄慌乱,但内心却是不服---奶奶个腿,我还能是雏,我睡过的女人比你见过的男人都要多……
不知为何,一想到这个,赵暄原本乱跳的心竟慢慢冷静下来。
是啊,她是个伶妓,十九岁就混成大家的伶妓,勾引男人方面,府城她说第二,怕是没人敢说第一啊。
冷静,冷静,一定不要把她当成后世那些不可侵犯的女神,把她当成女神的那一刻,你就输了!
赵暄暗暗告诫自己,深吸一口,眼神恢复清明与轻佻,嘴角含笑地看着佑忧道:“谢佑忧姑娘为我束逍遥巾……”
他手伸到后背轻轻一捋巾带,一首歌忽然浮上心头,忍不住看着佑忧道:“不如,我唱首歌给你听啊?”
说完,也不管佑忧同不同意,张嘴就唱。
“让我悲也好,让我悔也好,恨苍天你都不明了。让我苦也好,让我累也好,随风飘飘天地任逍遥。英雄不怕出身太单薄,有志气高那天也骄傲,就为一个缘字情难了……”
赵暄的嗓音很棒,不输给任贤齐,特别是这首歌结合了他自身的定位,使得这首歌唱的荡气回肠。
佑忧起初听的有些皱眉,因为她一般听曲是先看词,有了词才有曲,可赵暄的歌似乎是以音律为主,词反而次要。不过因为曲调的关系,佑忧越听越觉得有味道。
其实早在前日的接风宴上,她就发现赵暄唱的歌是完全有别于现在的音律,现在的音律都是宫商角徵羽五个音,但赵暄唱的却似乎是七个音,难道都是他自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