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因为渴求父亲的关心而在朔九寒冬里跑到水龙头下淋浴,即使生了病他也对自己不闻不问。
他纵容林诚再三欺辱自己,对年幼的她不管不顾,甚至寄养在林舸家。
她拿考了满分的试卷回家,林又元看都不看一眼,便当废纸一样扔进了垃圾桶里。
所以她不再爱学习,如果做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无法博得父亲的关注,那么还不如做个彻头彻尾的坏孩子,也只有当他勃然大怒,甚至体罚她的时候,林厌才会有那么一丝丝他还在乎自己的错觉。
不过错觉也终究是错觉罢了。
他若是真的在乎,不会骂她,不会打她,不会不管不顾,亦不会将她逐出家门。
林厌就在这种既变态又压抑的环境里长大了,直到现在。
她看着林又元望向自己的眼神,竟然有了一丝柔软,他居然还想伸手靠近自己。
林厌既错愕又惊喜,眼底涌起了泪花。
就是这么一恍神的功夫,林又元的瞳孔里映出了来自她身后的一把刀。
那一点尖芒越放越大,林厌浑然不觉。
那一天发生了很多事,包括和宋余杭的重逢,老虎死在了她手里,宋余杭则干掉了库巴,顶爷被捕,这个特大跨国犯罪集团宣布告破,她得以重新回到阳光下生活。
可是后来的林厌,无数次回想起这一天,印象最深也最让她意难平的还是这一瞬间。
林又元,一个双腿残废,将近古稀身患绝症的老人,肩膀上还嵌了一块弹片。在她的后背暴露于敌人刀光之下的这一刹那,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竟然真的只凭着他瘦骨嶙峋细如麻杆的胳膊爬了起来,猛地抬起上身扑向了她,把她摁向了自己怀里。
“小心!”
那是一个父亲在女儿发生危险时的本能反应,也就是这样的本能使他哇地一下吐出了一大口淤血,温热的血溅到了林厌脸上,那把刀深深插进了他的后心里。
林厌从未想过,她活了三十二年,林又元从未抱过她,两个人第一次拥抱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她什么都忘了。
求生本能。
格斗技巧。
急救技能。
……
也一度丧失了作为一个优秀卧底冷静思考的能力。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忘了该如何动作。
那些枪声仿佛都离她远去了,她的世界只剩下了一片血色。
而这血来源于自己的父亲。
院外传来了密集的枪声,援兵到了。库巴扔了笨重的冲|锋|枪,从后腰拔出了手|枪,护着顶爷往外跑去。
“撤,前往云中岛!”
眼看着他们即将冲出院门,林又元一把推开了她,声音断断续续的。
“没……没用的东西!愣着做什么……去……去追啊!”
他一急,就开始剧烈咳嗽,随着声带的每一次震动,唇角的血沫也会越涌越多。
林厌抱着他,红着眼睛吼:“不,我不走!我送您去医院!去医院!”
林又元颤颤巍巍抬起手摸向了她的脸,林厌本以为他要抚摸自己,谁知道却狠狠给了她一耳光,直打得她偏过头去,耳膜嗡嗡作响。
林又元咬牙:“混账东西!他拿走的……是我……林家基业……半辈子的心血……你必须……必须给我讨回来……”
“还有……你看看这满院子的人……”
林厌目光往过去一瞥,地上横七竖八倒着尸体,死在汽车旁边的刘志,欢歌夜总会前来救她的员工,以及林又元的人。
“都是因你而死!!!”
他吃力地抬起了身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咆哮,眼里全都是摄人的血丝。
林厌浑身如坠冰窟:“不……不……”
“滚!”林又元从齿缝里艰难地蹦出了一个字,呼吸已跟扯风箱一般沉重,脸色青白,已是弥留之际了。
他不想让林厌看见这个样子的自己,于是拼尽全力在抗拒着她的接近。
“今日顶爷不死,我林家便再无林厌此人,日后逢年过节也不需要你的祭拜,就当是我……”
“白生了这个女儿。”
不愧是她的父亲,对她了若指掌,都这个时候了还在玩弄人心。
他知道林厌自尊心重,好胜心强,激不得,便也如此说了狠话。
林厌果真手握成了拳,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抹干净眼底那一丝水光,从地上捡起一把枪杀气腾腾往门外冲去。
未等她走到门口,原本躺在地上已经身受重伤的林管家突然暴起,一把扑向了路过的顶爷的腿,嘴里大喊。
“小姐,快,替老爷报仇!”
他话音刚落,库巴一枪崩在了他的脑门上,林管家瘫倒在地,额头雪亮的一个窟窿渗出了鲜血来,死不瞑目。
“给我偿命啊啊啊啊!”林厌杀红了眼,抄起冲|锋|枪就是一阵扫射。
子弹打在了铁门上,砰砰作响,溅起了火星。
林厌追出门去,只看见了库巴把顶爷塞进了车厢里,自己坐进了副驾驶,绝尘而去。
她追上去意欲打爆他们的轮胎,老虎从后车厢里回过头来举起了A|K,枪口喷出了火舌。
林厌被迫躲避,就是这么一眨眼的功夫,越野车已经开出了射击距离。
看着她跑出门外的林又元唇角浮起了一丝释然的笑意,用还能动的左手摸到了掉在地上的配枪,颤颤巍巍举了起来,对准了太阳穴。
早晚都是死,他不想死在医院里,也不想死在敌人手里,就用这把枪结束自己的生命吧,也算是为过去做下的错事赎罪了。
唯一的遗憾就是,还没亲口告诉她:厌厌,爸爸爱你。
咀嚼着这句话,林又元唇角有了一丝笑意,微微扣动了扳机。
枪声划破了暮色。
林厌追击途中猛地停了下来,回头看着院子,又扑了回去,流着泪嘶吼。
“爸!!!”
***
“顶爷,他们追上来了!”老虎回头看了一眼,几辆警车跟在身后穷追不舍,他一边开枪一边道。
坐在因为疾驰而剧烈摇晃的车厢里,林觉水倒是面色镇定如山。
“不急,会有人替我们挡住他们的。”
“队长,兄弟单位的都还没来,咱们还追吗?!”在噼里啪啦震耳欲聋的枪声里,驾驶员扯着嗓子说话,他话音刚落,猛地俯下身去,一发子弹击碎了前挡风玻璃,擦着头皮飞过。
薛锐开枪还击:“追!一定要在他们登船之前把人拦下来!”
***
林厌冲进院子,对着林又元的尸体跪了下来,颤颤巍巍捧起他的脸:“爸……爸……你说话呀……”
回答她的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院门又阖上了。
林厌持枪转身,猛地一怔,手就开始发抖。
林舸穿着长西装,戴了一副秀气的金丝眼镜,手里拿着那把长|狙|击|步|枪,枪口拄在地上,眼神是温和柔软的,向她伸出了手。
“厌厌,到我这儿来,哥带你走,现在没有人能阻止我们在一起了。”
林厌往后退了一步,眼睛里的血丝就没散去过,看上去冷艳极了。
“你一直在这里?”
林舸点头:“对。”
“刘志是你杀的?”
“刘志?他是谁?”
林厌咬牙,眼里蓦地迸出一抹愤恨。
林舸目光挪到了一旁穿着白衬衣的尸体上。
“哦,是他啊,杀就杀了吧,一个喽啰而已,况且,也对你心怀不轨不是吗?”
林厌眼底迅速攒起了泪花:“他是我朋友,不是什么小喽啰!”
林舸嗤笑一声,把枪背上身,坚定地往前挪了一步,向她伸手。
“好了,那不重要,听哥的话,跟我一起走吧。”
他步步逼近,林厌一直往后退着,直到后背撞上了停放在院内废弃的面包车上,退无可退。
“你既然一直在这里,为什么……”林厌咬牙切齿,痛彻心扉。
“要眼睁睁地看着……”
林又元走投无路,最后开枪自杀啊。
“那明明也是你的叔叔不是吗?”
林舸一脚把躺在路中央的林又元的尸体踢开,唇角浮起一丝讽刺的笑意。
“就是这位旁人眼里乐善好施的企业家,好父亲,好叔叔……”
他蓦地咬重了字眼。
“你可知他才是害得我家破人亡的凶手,还和我妈搅合在一起,让我沦为了别人眼里的笑柄、野种!”
“你住嘴!别碰他!”看见他的动作,一句句话刀子一样往心上扎,林厌一阵气血翻涌,想也未想抄着拳头就扑了上去。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在她的印象里,向来斯文俊秀从没学过武顶多只是偶尔健个身的人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林厌那一拳角度刁钻古怪,又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没有任何格斗基础的人是躲不过的。
林舸不仅躲过了,还掰住她的手腕往下一压,右手钳子一样锁住了她的胳膊,一个标准擒拿推着她往后退。
“砰”地一声,林厌后背撞上了车厢,一阵头晕眼花。
林舸晃着她的肩膀咆哮:“他杀了我爸,要不是他我怎么会沦为孤儿,林厌,你好好想想清楚,他要不是和我妈有染,为什么要把你送到我家来,我妈又为什么对你那么好,什么好吃的穿的玩的头一个就想到你,对我都没有那么好!”
“你放屁!”林厌流着眼泪嘶吼:“你算什么狗屁孤儿,你生在林家长在林家拿着林家的钱,享受着妈妈的关心和爱护,你有在外面流浪过吗?!有捡过垃圾吃吗?!有在恶犬嘴里夺过食吗?!”
“你通通都没有,算他妈哪门子的孤儿!婶娘对我好,难道不是因为可怜我从小流落在外吗?!你凭什么用你自己的猜测否定别人的一生?!那是你亲妈亲叔叔啊!”
此时此刻的林舸像得了失心疯一样,面目全非。
林厌才惊觉,原来自己从没有真正地了解过她,活在她的记忆里的,仅仅只是那个斯文俊秀,安静温和的少年。
眼前的林舸是魔鬼,是禽兽,他一手造就了这一场杀戮,晃着她的肩膀歇斯底里地咆哮,抹黑自己的家人,企图让她认同他的歪理邪说。
“是,是亲妈,但是你知道她是怎么对我的吗?”林舸说到这里,眼底渗出了愤恨的光,也微微红了眼眶。
“我的人生活得像一具按部就班的机器,每一个零件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几岁学走路,永远不能哭,可是该笑的时候却得笑,没有玩具,只有书本,考试必须拿满分,差0.5分回家就没有饭吃,做错了事永远只有批评,做对了却也没有表扬。”
“别的男孩子都可以跑闹蹦跳,我不能,我得坐在家里学习,学完了音乐舞蹈美术,还有钢琴书法奥数……”
“只有你,林厌,厌厌……”他疯了一样捧起她的脸,眼底闪烁着兴奋的光。
“你不一样,你是那么飞扬跳脱,那么恣意张扬,原来人生还可以像你一样过得那么快活,你就是我的全部,我的光。”
他说着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揩掉她眼角的泪渍,虽然容貌变了一点,但她依旧是那么好看,那么让他迷醉。
林舸喉头微动,欲要把人揽进怀里的时候,地面上投下了一片阴影。
他仰头望去,本应该躺在医院里的人从天而降,手里拿着的不知道是从哪里捡来的铁桶,死死罩在了他的脑袋上。
林舸眼前一片漆黑,挨了不少黑拳。
宋余杭招招直击要害,边打边咬牙切齿,直揍得他连连后退,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你恶不恶心,竟然肖想自己的堂妹,别动我的未婚妻!!!”
宋余杭一甩打的有些酸痛的双拳,回转身来拉她:“我们走。”
林厌愣愣看着她,半晌,唇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你怎么来了?”
宋余杭拉着她跑:“我来带你回家。”
路过林又元尸体的时候,她瞥了一眼,目光沉痛,攥着林厌的手更用力了几分。
“对不起,我来晚了。”
“是有点晚,不过……”林厌看着她的背影,身上也挂了彩,一个人孤军深入,从江城市找到这里应该很不容易吧。
她心一软,刚刚一个人的时候还可以伪装坚强,如今见着她眼眶发烫,鼻子一酸,泪就滚了下来。
“能来就好。”
宋余杭护着她推开院门,刚冒出头去,一梭子弹就射了过来。
“趴下!”她抱着人往旁边一滚,火星溅在门框上砰啪做响。
妈的,门外也有林舸的人,这院子已经被围起来了。
宋余杭拖着她往后退,院内空旷,林舸身上有大口径步|枪,她却手无寸铁,实在是不利于交战。
她得找个隐蔽的地方先把林厌藏起来才好腾出手来和他打。
宋余杭目光快速逡巡过院落,定睛在最里面的仓库上,拉着她往过去跑。
林舸好不容易才摘掉了那套在头上的铁桶,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来的正好,一起杀了。”
漆黑的枪口对准了她们,宋余杭却毫无畏惧地抬起了林厌的下巴,挑衅般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狠狠吻了下去,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林厌愣大了眼睛,往外推着她的肩膀。
“唔……死到临头了还……”
宋余杭抓紧她手,加深了这个带着血色浪漫的吻。
“那又怎么样?”唇齿交缠间,她的嗓音低哑且含混不清。
“就算是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如果是旁人,她万万不敢在敌人面前这么做,可是这个人偏偏是林舸。
他那偏执变态的占有欲使他不会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开枪,强烈旺盛的自尊心又使他产生了一定要战胜宋余杭,亲手杀了她的欲|望,好让林厌彻底死心,瞧瞧究竟是谁更胜一筹。
宋余杭都能想明白的道理,林厌又怎会不知呢,纤手搂住了她的脖子,踮起脚尖轻轻把自己送了上去,热烈地回应她。
得到了回应的宋余杭心头火起,要不是敌人在侧,得分出一半心神来看着他,她几乎想现在就把人拖到床上狠狠要她。
她实在是太想了,真的,做梦都想,以至于热泪盈眶。
不过,也是时候解决林舸这个□□烦了。
宋余杭松开了她,舔舔唇角似在回味,目光却跃跃欲试地看着林舸,微昂了下巴。
“怎么样,单挑吗?”
他的那些手下呼啦一下涌进了院子里,把两个人团团围了起来。
林舸被刚刚的那一幕气得浑身发抖,轻轻笑了起来,笑声越大越大,嗓音尖利,嚼碎了满腔恨意,让人毛骨悚然。
“好,单挑就单挑,都让开!”
手下们略一犹豫,稍稍让出了一条路。
宋余杭正欲上前,被人轻轻扯住了衣角。
林厌走到了她身前,经过了血与泪洗礼过后的眼睛愈发明亮沉静了,也不知为何,明明刚刚还是极度悲伤难过的,可是在看见她的那一刹那,林厌觉得,自己缺了一角的心被填满了。
她的出现仿佛给她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她感觉自己能说话了,能动脑筋思考问题了,也有了与他一战的能力。
如果早晚都有这一天,她希望是自己亲手了结这一切。
“宋余杭,这一次让我来吧,有一些话我想问问他。”
作者有话要说:万字肥章奉上,感谢观阅,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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