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府的那日,我被直接扔进了外院。外院忙碌,下人们都?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整整两天两夜,没有一个人同我说过一句话。”裴郁离轻轻叹了一口气,“我那时不经事,胆子小,只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直到天黑了,才敢问上一句我应该去哪里。”
寇翊抱着他,心口闷得不像话,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八岁的孩童,被丢到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周围人毫无缘故地全都?不理睬他,晾了他两个日夜。该有多无助?
“我后来才明白,不是我做错了什么,那只是个下马威而已。我想逃,可是李府的院墙太高了,我逃不了,便在?墙角窝了两天。第三?日的清晨,管事的婆婆同我说了第一句话。”
“她说,把脸洗干净,少爷们吩咐了,叫你滚过去。”
“我又被两个个头很?大的小厮提出了外院,去了个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的地方?。那里热闹极了,许多人发着一身的臭气瘫倒在?地上,有的在?哭有的在?笑。耳边全是哗啦啦的声响,那些人都?红着眼?睛在?摇骰子。”
“那是我第一次踏进赌坊。”
寇翊的心猛地收紧了,他似乎能预料到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那张赌桌旁围坐了一圈的富户子弟,李岳把我摁跪在?地上,让我捧着骰盅拼命地摇。当时的我对输赢没有概念,只是记得我越摇,李岳和李川的脸色就?越可怕,我跪在?地上很?久很?久,久到那些纨绔们吃了好几顿饭。”
裴郁离自嘲地笑了笑,又说:“我当时实在?是太饿了,别的不记得,只记得他们总是吃饭,却一口也不给我。”
“我饿得眼?冒金星,那骰盅又不知?是什么做的,特别沉。我抱不住,一个不小心,骰子全掉在?地上,我也头晕眼?花地往地上栽,额头上立刻撞肿了。”
“这时候,李川扔了块糕点?在?地上,用?脚碾碎了,叫我和着地上那几个骰子,一起吞下去。”
寇翊的拳头攥得咯吱响。
半晌,听到裴郁离吐出口气,轻声问道?:“还有酒吗?”
甲板上的几个酒壶还在?碰来撞去的翻滚,寇翊犹豫了一下,张口时连声音都?是嘶哑的:“别说了。”
“人都?不爱听旁人倾吐苦楚,”裴郁离问道?,“你后悔听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让我继续说吧,憋在?心里许多年了,怪难受的。”
寇翊皱了皱眉,说:“我去拿。”
寇翊短暂地离开了甲板,裴郁离只觉得周身的温度猛地抽离,海风一下子灌到他的脸上,吹得他眼?睛疼。
好在?寇翊很?快回来了,手中?除了一坛酒,还拿着冬日里才穿的黑毛大氅。
他将?酒坛放下,勾着裴郁离的膝弯将?人抬起来一些,利索地将?黑毛大氅铺在?了裴郁离身下的地板上。
裴郁离的喉咙酸了酸,避开了视线说:“你给我倒。”
寇翊并没有推拒,取出酒壶来,给他倒了半壶。
“不过姓李的也知?道?那骰子吞下去是要死人的,当时便问我,是要继续饿肚子,还是要混着骰子吃那烂糕点?。”裴郁离喝了一小口酒,继续道?,“我当时满心的浑气,抓起那糕点?就?吃,吃完就?往嘴里塞那骰子,心说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再然后,我就?被几个小厮揍了一顿,没死成?,骰子还没咽下去就?全吐出来了。”
寇翊满肚子发苦,捞起酒坛,自己也喝了一口。
“我后来才明白,原来是因为我摇的骰子总害他们两个输钱,所以他们才那么生气。我真的...从小就?没什么运气。”
“第三?日和第四日,又是两天,我是和暗室里输得精光的赌徒们一起度过的,他们就?等同于这艘船上的挂头们。”
“你被丢到...”寇翊说不出话来了。
八岁的裴郁离又被扔到了暗室里,同一群人不人鬼不鬼的赌徒共处了两日。
那暗室不见天光,比起李府的院子还要更渗人许多。
裴郁离从没见过那样血淋淋的人。
即便是在?流放路上,有人走着走着就?死了,有人被差役打得满身是血,还有裴伯抱着他,捂着他的眼?睛。
可那间暗室里没有裴伯,有的只是无尽的血腥气,还有周围人时不时发出的挣扎声和呻/吟。
裴郁离在?那一刻彻底知?道?了绝望是什么滋味。
绝望就?是泡在?尸山血水里,身边不多的几个健全的活人双眼?发光的看着他,像是鬣狗看见了新鲜的肉。
他们的表情又是癫狂又是邪恶,问道?:“小子,你又犯了什么事儿啊哈哈哈哈哈哈!”
裴郁离知?道?那些人不是真心想笑,可他们就?是在?笑,他们的笑声比叫喊声比哭声都?要可怕,那份令人窒息的绝望感就?像密不透风的茧,是为所有人织的牢笼。
裴郁离吓得要跑。
那些人拽着他的腿把他往回拖,他能感觉到自己全身都?沾上了脏,他甚至觉得一辈子都?不可能洗得净。
命运在?戏弄他,那些像鬼一样的人也在?戏弄他,所有人都?高他一等,绝境中?,他要被几个疯子狂笑着欺负。
他也要疯了。
“外面时不时会有脚步声,只要听到脚步声,我就?会喊。”裴郁离没有把暗室里那两日的情形说给寇翊听,只是说道?,“我一直喊‘我错了我错了’,喊到第二天的晚上,就?有人把我放出去了。”
他回到了外院,在?梆硬的地上昏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