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问山楂核,只问慕容放:“你四叔呢?”
见卫风不再追着他要山楂核,男孩背在身后的手落回身侧,瞳中明光透底,不见微澜。
慕容协静静道:“他走了。”
童声稚嫩细弱,尤其走字咬得极轻,仿佛一吹就散的浮云。
他猜出了慕容放的“走”?
卢爻不认为慕容放会将自己慷慨赴死的决定大大方方地说予一个孩子,况今晨他暗中窥探时,慕容协未醒,屋内也并无其他异样。
起身和一直没有出声的李重洛对视一眼,卢爻正想追问下去,试探慕容协究竟知道多少,冷不丁旁边卫风忽然一拍脑袋,一惊一乍地叫了他一声。
“师兄,”别看卫风容貌生得姣若好女、静若处子,性子却意外毛糙,他手忙脚乱地从身上某个角落翻出一角明显被火燎过、边缘烧焦的纸片,大大咧咧地递给卢爻,“这是我进屋救人时小白眉从炭盆里翻出来,屋里与这孩子有关的东西都烧没了,就剩这一点纸片了。”
卫风递来的纸上还留着几个墨字、半圈花纹,卢爻熟识诏令书信,一眼便认出这是入城盘查时用到的路引文书。
都烧没了?书信、地图、外衣、路引……所有能够证明慕容协身份来历的东西都烧没了,若不是慕容放于半刻之前死在城南,身无长物,卢爻怕是要当这把火是他放的了。
等等,不是慕容放,那是……
卢爻猛然低头,只见那身上满是烟灰、完全看不出容貌的孩子正面无表情地抬眼看着他们。
李重洛显然也与他想到一块去了,然而年轻的洛王没修得他一般城府,此刻倒吸一口冷气,已震惊无比地先一声开口。
李重洛骇然问道:“是你放的火?”
男孩看着他们,摇摇头,又点点头,晴雪过后的朝阳爬过院墙落在他眼里,片片金芒闪烁,终于给那双眼染上一点生气。
他平静地将此间发生的一切复述出来:“我想烧了四叔留下来的东西,可是炭盆里没有火,我就把火折子扔到炭盆里,再把东西都丢进去,”他似是不习惯说这般长的句子,说到一半有些气喘,顿了顿方才继续解释,“可炭盆忽然响了一声,旁边的帐子就烧起来了。”
谁家是用火折子点木炭的,还将其蒙住,木炭不爆才怪。卢爻总算明白了事情原委,只是这源头……未免太愚笨了些。
他还记着这是皇帝新赐给李重洛的宅邸,洛王意外被毁一个院子难免心疼,不好在伤口上撒盐。然而一旁卫风却没他那么多顾忌,在听了慕容协的解释后,已忍不住笑出声来。
紫衣青年笑得前仰后合,就连肩头椋鸟都被吓得惊起,落在院中柳树的枯枝上:“哈哈哈哈哈,你的意思是说,你本来只是想烧掉你四叔的东西,却不小心连房子一起烧了吗?真有你的!”
“嗯,四叔既将所有东西都留下来,便是做好了一去不回的打算,那这些东西就不该留着。”慕容协语气淡定,直言不讳。
卢爻本想好好安慰一下被烧了一座院子的李重洛,闻言眼神蓦地一凌。
他讶然地盯着慕容协:“你都知道了?”
慕容协眨了眨眼,似是未听懂他的意思。
卫风还沉浸在慕容协失手烧屋的笑话中,笑得花枝乱颤,李重洛看看他,又看看自己被烧得不成样子的王府西厢,脸上哭笑不得。
卢爻没有笑,他看着慕容协,旧日残影忽然在这一刻从记忆深处翻上脑海,他心中蓦地一动。
这是一个十岁的孩子。
这也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
举目四望,转雪院中,骆磊已带着直火监的人赶到火场,几个司人架起水铳,轰轰数声巨响,数道水龙喷涌而出,奔流之势仿佛天河倾落,将这一隅人间小院包裹其间。星星之火,转瞬即灭,关于慕容协身世的秘密也仿佛在这场大火中付之一炬,再无人知晓。
但也只是仿佛。
卢爻转头,看着身前因被水龙吸引视线、无意中松开右手、被机灵的椋鸟瞬间衔去掌心果核、兀自茫然的男孩,语气意味深长。
“你四叔走了,把你留在洛王府,从今往后你便是孤儿,无父无母,无长无亲,无家无族,只剩你一人。”
“但你可以拜我为师,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卢爻门下唯一的亲传弟子。”
“你想怎么做?”
冬阳温冽,照在慕容协身上,将他包围,琉璃做的眼睛里不见一滴泪水,唯有日影如梭,无声滑过。
“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