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卿一下子睁开了又困倦起来的眼。
然后听见头顶上容彦轻轻的一声疑问,“怎么有魔族?”
裴云卿瞳孔骤缩,人好不容易上来了,心却沉到了谷底。
容彦停了脚步,等着萧羽然追赶上他,心头萦绕着疑惑。
魔族不是已经被剿灭了吗?他没记错的话,是他亲手砍下了最后一个魔族的头颅,难道是被遗漏了的余孽?
萧羽然看到容彦愣了一下,以往的称呼脱口而出,“师尊——”
容彦更奇怪了,他能感应到自己与眼前这个魔族冥冥之中有一种联系,这个魔族还唤他师尊,可他明明不认识他。
感应到怀中的徒儿不安地动了动,容彦能推测出来,裴云卿掉落死亡谷不是意外,与眼前的魔族必定脱不了干系。
云卿如此惧怕这个魔族,想必此子与他们结的也不是什么善缘。
容彦眼神陡然蓄了久居上位的威势,上下打量了萧羽然一眼,渡劫初期的修为,此子留着对修真界必定会成为一个祸害。
萧羽然握紧了手里的剑,却迟迟没有举剑。他能敏锐察觉到,师尊对他起了杀意。
他毫不意外,甚至觉得这样才是正常的。就像他离开灵云峰容彦没来找他,他也觉得是正常的。
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对于正道而言才是理所当然的信念,师尊作为正道肱骨一样的存在,这种意志更强烈也无可厚非。
像上次那样袒护他才不正常。
凭心而论,面对师尊拿剑指他这件事,萧羽然并不伤心,心情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一丝波动。
他从小就与经常闭关的容彦不甚亲厚,陪伴他成长更多的是此时此刻窝在容彦怀里的裴云卿。
容彦救了萧羽然两回命,但他在师尊身上感受不到什么感情,哪怕师尊吐露出那番即使他入魔他们也是师徒的感人话语,萧羽然的心里除了感激和愧疚,也没有什么旁的触动。
就像容彦口中说的那样,他们有着命中注定的师徒缘分,但对容彦而言,也仅仅只是如此。
他在乎萧羽然这条命,并不是在乎萧羽然这个人。
萧羽然认命地闭上眼,如果师尊真的要出手杀他,他不会躲,也根本躲不了。
静静感受着周围围绕着他的几乎要将人神识魂魄都绞碎的可怕剑意,萧羽然知道,他必死无疑。
他这短暂的一生,反复沉浸在不甘心和没办法这两种无奈中,不断的妥协与忍耐,磨得他都没有勇气再去看一眼裴云卿。
只是下一刻他倏忽睁开眼,鼻尖比眼睛更先感受这漫天的血色。
铁锈一般的气味萦绕他的周身,自从他成魔以来,还是第一次觉得血的味道这么难闻。
从鼻腔里钻进的浓厚锈味冲上眼睛,几乎刺激得他要落下泪来。
——不是因为疼痛,身上没有任何痛楚,因为受伤的根本不是他。
裴云卿没有顺应重力向后倒,而是勉力撑住身体后再往前倒,栽在了同样一脸愕然的容彦身上。
他想在容彦怀里死去。
萧羽然目光尽是困惑和痛苦,“为什么?”师兄不是厌恶到想要他死的地步吗?为什么要替他挡这一剑?
他不理解,他好像从来就没理解过裴云卿的想法。
忽而一阵大风,卷起大片尘土,沙子迷了他的眼,刺激得他泪水糊了满面。
裴云卿扭头施舍给萧羽然最后一个眼神,眼里有着太多复杂的情绪,萧羽然透过沙土努力去辨认,也只能从中认出释然和愧疚两种,他听见裴云卿对他说,“真蠢。”
萧羽然被裴云卿踢出了他的计划,这个在裴云卿眼里傻乎乎的年轻人捧着一颗赤诚之心,任由他践踏。
就连因被轻贱心意而生出来的怨怼,都是绵软得如同小奶猫伸出的肉垫,无甚攻击力。
欺负这样一个傻子,太没意思了。
容彦抱着裴云卿的手在抖,裴云卿冲过来的速度太快,又实在出乎意外,他连收势都来不及。
他亲手杀了这个十分称他心意的弟子。
胸腔里充斥着各种汹涌呼啸着的情意,一起狠狠冲刷着他的心脉,隐隐作痛,容彦还没学会分辨哪种是什么情绪,他好像听见身体里有另一个人的怒吼。
他怎么就让,云卿死了呢?
“师尊不要伤心,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内。”裴云卿抚平容彦拧着的眉头,用尽全身的力气凑上去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唇角,“本来还想多陪你一些时日的,可是我撑不住了。”
他的血液汩汩流出,染红了容彦的白衣。容彦不喜欢这种嚣张的鲜艳颜色,张牙舞爪地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
他都快看不见徒儿的脸了。
只有耳朵还算有点用处,能够捕捉裴云卿气若游丝的声音。
“等我死了,你会全部记起来的。”
“我是该死的,我身体里存了好多的魔气,你杀了我,也算功德一件。”
他将绯衣的魔气全都封存在了自己的身体里。这样师尊与绯衣完全融合后,便会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化神期,一个即将升仙的化神期。
“我死了,你就可以飞升了。”
裴云卿努力微笑着,他身子发冷,容彦剑上的霜雪剑意冻得他唇色发白,眼皮沉重地半耷拉着,“好冷,师尊陪我说说话。”
容彦听到他说冷,手臂沉默着箍得更紧,可惜他体温低,并不能传过去多少温暖。
一向喜寒的他都觉得裴云卿身上太凉了,像是泅了地狱的阴冷气息,连带着他一起被冻得细密发抖。
裴云卿说的是让容彦跟他说说话,却是自己一个人在那喋喋不休,像是要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完。
“我少时便被批过命相,寡亲缘情缘,属孤煞之命,我的父母就是被我克死的。”
容彦的视线挣扎着从妍红里逃脱出来,终于成功聚焦在可怜徒弟那苍白的小脸上。
“亲缘我认了,情缘,我却是想争一争的。”裴云卿抚摸着容彦清致淡雅的脸庞,半阖着的眼神柔软得不像话,惋惜道,“可我太弱了,敌不过那天定的缘法。”
他去求助谷十一和司行决,一个通天道乾坤,一个知天定法缘,但谁也没能真正帮得了他。
知晓自己最后能做的也只是能够在容彦与绯衣融合的过程中封闭他的记忆。
裴云卿倾力给自己造了一场梦,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云卿太自私了,不能容忍师尊与别人在一起。”
“云卿不会给任何人得到师尊的机会。”
容彦冰冷的假面现了一丝裂纹,似是有所动容。
裴云卿的目光渐渐涣散,声音也越来越小,“你升仙他入魔,各入各道,再也没可能了,我一个鬼在地下也安心。”
如果容彦还是化神期,他可能会与萧羽然继续纠缠,天定法缘变成仇缘还是情缘不到最后谁也说不准。可容彦飞升成仙后,缘法就无法牵扯到超脱物外的存在。
真真正正的永绝后患,多好啊,他谁都不用嫉妒了。
在容彦颊边的手,悄无声息地,垂了下去。
裴云卿向谷十一求教的阵法,是拘了他的神魂为引子。
逆天改命,总要付出些代价。
容彦眼睁睁看着怀里的裴云卿消失,表情怔忡,他还没完全爱上裴云卿,更多的是迷惘。
纷杂的记忆碎片涌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终于恢复了全部的记忆。
比起一脸悲恸不敢置信的萧羽然,容彦可以说过于平静了。
他身侧裹挟着风,沾染了裴云卿大量血迹的衣袍被吹得猎猎鼓起,越发显得那张冷面纹丝不动。像是完整的镜面被打碎,容彦整个人转眼间化作金点消散在空中。
飞升成功的容彦肉身被天道销毁,转而凝聚成一道虚影站在半空中,俯瞰大地。
本该勘破大道无悲无喜的容彦浅淡的瞳色却倏而转深,仿佛底下关押着的穷凶极恶的猛兽即将脱笼而出,他翕动嘴唇,克制地将那个名字喊出了口,“卿卿——”
他伸出食指在萧羽然身上一点,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被他剥离出来了。
刚刚还神色十分痛苦难过的萧羽然,下一刻就像什么事情都记不得了,疑惑了一下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毫无生气的空荡地方,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离开了。
两道不同音色的电子音同时在不同空间里响起。
【嫉妒碎片——收集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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