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全虽然也能讲些“拷乜除”、“温拖夫里”的白鸽英文,但密密麻麻的蝌蚪字排在一块儿,就有心无力了。虽然看不懂,但也能推想得到,大概是洋商委托买办前来收购茶叶之类的信札。
王全方才脸上挂的笑,都是礼貌为主,嘴角翘到耳朵上,眼睛依然溜溜转得圆。直到此刻,那笑容才终于开始发自内心,眼睛眯成一条缝,辐射出无数纹路。
他心里已经做上了发财的的美梦,暗暗盘算:英国人。
洋商之间也有竞争,尤其是那英国人、法国人、美国人,时常互相提防,进货出货由买办全权代理,不透露自己的底细。
这点王全心知肚明。他跟洋人打交道从来是左右逢源,利用洋商之间的嫌隙,这儿坑一小笔,那儿吃个价差,渔翁得利。
大清的兵也许打仗不在行,但大清的商人能把洋人摆弄于股掌之间,王全十分自豪,觉得当年洋人攻城烧地也未必是坏事。时势造英雄嘛。
他熟络地招呼苏少爷:“怡和洋行往日并不从本行进货,今日大驾光临,想来是别家茶叶不合您家大班的意。不是小人自贱,这中国人做生意哪,坑蒙拐骗、以次充好的太多了,只顾眼前蝇头小利,损了咱们华商在外国的信誉,着实可恶。本行不一样,德丰的茶叶就畅销海外,花旗国总统点名赞誉,洋主顾随意开箱,只要稍有不满,咱们整箱免费退换!所以啊,少爷今天是来对地方了——少爷说要买多少茶叶来着?”
苏少爷有些不耐烦,指着那信说:“这货单上都写着呢。你家通译呢?”
通译不在。王全虽识些英文,然而和大多数广州商人一样,他只会听说,不会读写。看着那洋文蝌蚪字就头疼。
反正洋人的文书绝对不会有错。王全不愿露怯,笑道:“少爷直接跟小的说,也是一样的。”
小灶上煨着滚水。王全亲手斟茶,笑眯眯地令伙计端上一盘甜咸点心。
林玉婵躲在后门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边听着王全滔滔不绝,一边感到一股逐渐紧迫的……上厕所的需要。
她向外面廊道张望。这个年代肯定是没有公厕的。有个闲汉大摇大摆的找到个角落,背着身子开始解裤带,马上让临近店铺的伙计赶走。
她调整一下呼吸,看到苏敏官不客气地拿了个桂花糖饼,虚咬了一口,转而啜茶。
“我看你们今日进了一批货,是不是?有多少?”
王全忙道:“是,少爷消息灵通。是有一批。伙计们已经过秤,还未曾加得……”
林玉婵脱口道:“一共是一百零五袋茶叶,按每袋二十斤算,两千一百斤。”
趁这个工夫,她开门闯入铺子,跟苏敏官打了个照面。
苏敏官眉梢一挑。
王全吃了一惊,转过头来,对她怒目而视。
随后他微笑:“少爷,您别听小丫头瞎说,待小人的账房筹算完毕,自有准确数目。”
苏敏官微笑点点头,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圆圆脸的账房詹先生入内,递了一张纸条。王全低头看了看,皱了皱眉头。
“少爷见笑,”他又斟下两杯功夫茶,笑眯眯道,“我们德丰商号的货一向量大质优,少爷消息灵通,知道敝号今日进货,方才账房送来数目,今日我们总共进了一千五百斤优质绿茶,尚待精制——不过不巧,这些茶已是被别的洋行定下了的。少爷要多少数目,小的可以再去联系供应茶商……”
林玉婵张口结舌,立刻就说:“这数字不对!”
她用心观察了一上午,差个三五袋有可能,绝不会出这样的误差!
王全道:“失陪。”
起身把林玉婵拉到门外走廊,恶狠狠地说:“你给我闭嘴!不许打岔!”
他满心想让人把这妹仔丢回乱葬岗。但他让林玉婵抓住了小尾巴,生怕她一冲动去“出卖”自己和齐少爷,因此也不敢真把她怎么样。这句威胁于是有些外强中干。
林玉婵分辩:“我数过的,今天那些茶不可能少于两千斤!”
“没错!你算得很对!”王全低声咬牙,手指点她的鼻子,“但我们有多少库存茶叶,凭什么跟客人说实话?我说多少斤就是多少斤!不许拆台!”
说着甩手进门。
却又忍不住回头朝林玉婵看了看。方才詹先生递过来的纸条上,写着今日装卸茶叶的真正数目,不多不少正好一百零五袋。总重两千零八十九斤。
当然了,在经过花样繁多的盘剥工序之后,茶农用血汗种出来的两千斤的毛茶,过磅能过出一千五就算厚道。
当着潜在客户的面,王全当然不能把自己商号杀秤吃磅的底细给交代了。
店铺里,苏敏官把玩着功夫茶的茶盏,好奇问王全:“那姑娘是谁?脑筋挺灵。”
王全支吾:“是……是买来的妹仔。”
“我不曾听说过茶行里还用妹仔帮工。”苏敏官好似从没见过林玉婵,微微笑道,“贵行的供货商是哪些?我要去看看你们的库存。让她带我去吧。”
王全忙道:“这几个伙计都很伶俐,小人叫一个带您去。走那条带排水沟的路就到了……”
“我就要她带。”
王全气得满脸发烧,眼镜都糊了。他想这女仔怎么还不内急往外跑呢?
林玉婵抢着说:“我可以,我认得去库房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