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身拿了块湿手巾递过去,稍稍把案头归拢好,就快步出了门。
萧曼没留意到对方神情间一闪即逝的变化,红着余热未消的脸擦净手,拿起那幅画,到门口换回自己的脏靴子追上去。
走过那条梯廊,刚到魁星楼就觉出气氛不同了,等进了学馆,里面果然已经站满了人。
她不想往里凑,找了个不显眼的地方作壁上观。
隔着两层人,就看对面的教席主位上坐着一个弓背塌腰,连眉毛也几乎全白的老者,可身上那件罕有的绯红蟒袍却把身份气势都烘托出来了。
这就是当今权倾朝野,无人不知的内阁首辅吴仲涟。
按说到了这把年纪,得知儿孙的噩耗,不当场背过气去,也得像烂泥似的扶不住了。
这吴阁老不愧是位极人臣的主,白发人送黑发人照样沉得住气,光是静静坐在那里,两眼愣神一样淡淡注视的样子就够瘆人的。
秦恪这时已经被带过去了,一旁陪坐的萧用霖清清嗓子,打破沉默叫了声:“阁老,人到了。”
主座上的吴仲涟打了个恍惚,慢慢转过那张皱纹纵横密布的脸,望着正上前见礼的秦恪审视。
萧曼暗想自己果然没猜错,稍时还不知道会怎么发作。
然而,她很快发现那老儿除了审视外没有一丁点喜怒变化,狭起的眼纯粹像是视力不济,尽力想看个清楚而已。
半晌,吴仲涟干咳了两声,稍稍侧向萧用霖:“雨臣呐,案子的情形,你再与老夫说说。”
干哑的语声像枯木头磨蹭出的声响,钻进耳中,胳膊上立时起了一层寒栗子。
萧用霖抱了抱拳,余光掠向左右:“此案尚有许多不明之处,况且事关吴公子,是不是稍时再向阁老单独呈报?”
“诶,书院既然是传道于天下的地方,不管牵涉到谁,都该开诚布公,你但说无妨。”
吴仲涟摇着手,一脸毫无私念的坦荡样子,可话里话外却将东阳书院上上下下一网兜了个遍,谁也别想撇清干系。
下面的人都不是傻子,当即就品出暗里藏刀的味道来,一个个都吓得变了脸。
尤其是那山长,颤巍巍地上前躬身谢罪:“出了这样的事,老夫难辞其咎,但……”
吴仲涟眼里像压根儿没这个人,一直看着萧用霖,等他回答。
萧曼看着有气,明明叫了秦恪来却不问,反而在这里对父亲咄咄逼人,碍着规矩,又不能过去帮忙。
这种情势下已经没法再推了,萧用霖只得将发现骨骸、画相推断身份,以及死因查证的经过大略说了一遍。
吴仲涟始终没什么表情,痛惜和伤心仿佛都藏进了横竖交错的皱纹里,只在听到吴鸿轩被尸虫腐化得只剩枯骨时,皓白的眉梢抖跳了两下。
静静听完之后,他闭眼长叹一声:“这么看来,此案真的非同寻常了,一时间恐怕难以查清,为免不公,老夫有意奏请陛下暂停本科会试,雨臣,你意下如何?”
这就不单是不肯甘休,还要误人前程了。
一众士子低声哗然间,萧用霖蹙眉转了转眸,语气恳切道:“阁老所虑不无道理,但会试毕竟是朝廷抡才大典,且不说东阳书院,如今上千名各省士子都已云集京城,若真是暂停春闱,必然天下非议,对陛下圣德也有牵累。”
吴仲涟双眼半阖半开:“那依雨臣的意思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逼人当面保证的意思已经不能再清楚。
萧曼听得心急起来,父亲那边已经正色抱拳:“眼下离春闱还有些时日,阁老如果信得过下官,便以十日为限,若到时仍不能查明凶手,下官先自领罪责,再亲自上书奏请陛下暂缓春闱。”
“也好,那老夫就静候佳音了。”
吴仲涟面露倦色,由旁边的家仆扶着站起来,刚挪一步像又想起了什么,回身自惭似的轻拍脑门。
“真是老咯,明明记在心里,转眼就忘到脑后,还有件要紧的事。”
这哪里是健忘,分明就是欲擒故纵,只是不知道又要玩什么把戏。
萧曼忍不住腹诽,又怀着股说不出的紧张,看吴仲涟苍老的手从身上摸出两指宽的一张字条。
“老夫来之前,在鸿轩房里找到一张字条,也不知对案情有没有用处,索性带来了。”
说着,顺势向旁一递。
萧用霖接过来捋开瞧了瞧,淡蹙的眉陡然拧成疙瘩,抬头先看了看吴仲涟,然后转向秦恪一眼,拈着那纸条递到他面前。
萧曼这时候已经大概明白了,心里咯噔一下,不由自主地凑上前,随着众人好奇地目光一同盯过去,见纸条上面只写着短短六个字——初更之约莫误。
几乎同时,就有人惊道:“咦!这……这不是秦兄的笔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