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打量似乎叫她不安,眼睫低垂,纤瘦的身子仿佛一张拉紧了的弓,原本就笔直的腰背绷得更紧。两只雪白柔软的玉手规规矩矩地交错搭在膝上,一丝不错。
她从前定然受过极好的教养。
宋炽想起了楚先生的话:这样的姑娘,合该锦衣玉食,金尊玉贵,而不是流落在一个小小的医馆里,明珠蒙尘。
香椽端了茶上来。宋炽示意她将茶盘放下,端起一盏茶,递到初妍面前,温言道:“喝口茶压压惊。”
初妍抿了抿唇,轻声开口:“怎敢劳烦大人端茶?”
娇音呖呖,婉转生韵。宋炽心弦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了下,心中微悸:好一把声音!那日在水中救她,她高烧不退,嗓音嘶哑,他倒是不知,她嗓音竟是如此软糯娇婉。
他并不收手,微笑道:“既叫我一声阿兄,帮你端杯茶又是什么大事?”
初妍心头一跳,又想起她先前以为是梦中,唤他的那声“阿兄”,一时懊恼羞愧不已。她怎么忘了,他自幼修习禅功,耳目原就比一般人更灵。
她垂下头,勉强镇定道:“大人见谅,民女那时中了曼陀罗之毒,心生幻象,误将大人认作兄长,冒犯了大人。”
这是她左思右想之后决定的说辞。既已再世为人,不再是宋家的女儿,那她便与宋炽,与宋家再无干系。复生的秘密无论如何她都要守住,不能泄露一丝半毫,否则只怕会节外生枝。
宋炽听她温言软语,缓缓而述,目光微闪,将茶盏放到她面前,缓缓问道:“所以,你原本是有兄长的?”
初妍摇摇头,语气落寞:“我记不清了,只是那时神智不清,总觉得大人就是我的兄长。”
低垂的眉眼,楚楚的姿态,莫名让人觉得有些可怜,欲要张开羽翼将她纳入其中。
宋炽在这一刻下了决心:“姑娘失了身份的事,可有想好该怎么办?”
初妍心头一跳,站起,走到宋炽面前,盈盈下拜:“请大人救我。”先有楚先生,后有宋炽,他们不会无缘无故地和她说这些。她不知道他们想要做什么,可她别无选择,必须解决沦为黑户这个心腹大患。
宋炽垂眸看她:“我救不了你,只有你自己能救自己。”
初妍不解。
宋炽缓缓道:“姑娘可听说过,我有一个自幼失踪的妹妹?”
初妍何止听说过,上辈子,她就是宋姝。她垂着头,轻轻“嗯”了声。
宋炽道:“舍妹三岁时在庙会失踪。这些年,我们遍寻不见,家母自怨没有照顾好她,愧悔思念成疾,近来竟致卧病在床,药石罔效。太医说,心病还须心药医。”
卢夫人清丽温婉的面容在她眼前浮现,初妍心头顿时一酸:上一世,她回家时,母亲确实身体不好,见到她才渐渐好起来。
不管母亲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的人,对她这个流落在外的女儿却是无可指摘,精心呵护,无微不至,仿佛要将这些年亏欠的一切一股脑地全弥补给她。可自己受了母亲那样多的疼爱,最后却没有护好她。
宋炽父亲亡故得早,和卢夫人感情很深。对她也一直很好,是个好哥哥。若不是卢夫人的意外……她蓦地闭上眼睛,截断了回忆。
宋炽也没有再开口,端起面前的茶盏,慢慢地撇着茶沫。
初妍渐渐回过味来,霍地抬头看向他:“大人的意思是……让我假扮你的妹妹?”
宋炽颔首:“姑娘可愿意?”
初妍蹙眉:“这是欺骗。”
宋炽道:“如果有别的法子,我也不愿委屈姑娘,可家母的病情实在等不得。”
卢夫人……初妍心头一痛,踌躇不语。
宋炽知道她需要时间接受,伸手示意她起身:“先起来吧。你不必急着回答。我后日出发回京,你若愿意,在这之前遣人去府衙给我送个信便可。如果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但,”他顿了顿,语气轻描淡写,“姑娘不妨好好想想,你失去身份,偏又姿容出众,这小小的同安馆如何护得住你?今日我可以帮你整治了吴三,来日我离开保定,若再有一个吴四吴五,你该怎么办?”
初妍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明白了宋炽的意思,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
她早已不是天真的小女孩儿,不必宋炽点出,吴三公子的事,也已足够叫她清楚自己的处境,小小的同安堂护不住她,甚至会受她连累。
宋炽的态度虽然温和,其实算准了她除了答应他,根本无路可走吧?
初妍心中清楚:其实这是最好的选择,比起同安堂朝不保夕的日子,他至少能提供给她安稳富足的生活,也能让她回到京城,有机会寻找真正的家人。只要她努力避免前世悲剧的发生,他纵然冷情依旧,也不会再变作前世那般可怕的模样。
但她还是害怕,害怕命运无可改变,一步步重新走上前世之路。这条路甚至比前世更糟糕。这一回她只是个冒牌货,他若到了需要牺牲她的地步,更不会有丝毫犹豫。
她必须为自己谋取更多的保障。
初妍咬了咬唇,开口道:“宋大人。”
宋炽看向她。
初妍垂眸道:“这个答案我回答不了你,不如交由上天来决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