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斐目的达成,拭罢眼泪从明德殿退出来,垂头凝思着往东六宫回。
从明德殿前的长阶上下来,才五六步,遥遥便见着一位身披袈裟、僧侣模样的人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从巫蛊案便可看出,皇帝不笃信僧道之流,宫中少见僧人、道人,乍一看得?,卫斐心下微讶,不由自主地就先顿住了脚步,稍稍驻足于此。
待那?僧人行得?再近些,卫斐才蓦然发现,对方?竟然是一位盲人。
那?僧人耳力应是极好,虽然目不能视,但似乎一样毫无偏差地觉出了卫斐那?边正是有人在,也微微站定后,朝着卫斐的方?向露出了一个和善的微笑。
左右便有明德殿的小太?监乖觉地上前,替二人彼此介绍道:“这?位是香山寺的悲成大师……这?是宫里的昭仪娘娘。”
“悲成”两个字触及了卫斐脑海中的极细的一根弦,她略一思索,用一种天真无辜的语调,状若好奇地随口与悲成和尚道:“陛下东暖阁里挂着的那?副《一枕黄粱》,便是出自于大师之手?么?”
悲成朝着卫斐微微点了点头,继而?便又是一阵无声的微笑。
卫斐稍稍一愣,继而?恍然,这?个大和尚不仅是目盲,而?且还口哑。
卫斐只得?心有惋惜地放弃了试探深问的想法,朝着悲成和尚客气地福了一福,便要作辞。
悲成和尚犹豫了一下,却反而?主动抬手?拦下了卫斐。
卫斐愕然抬眸,不解其意。
悲成和尚低眉敛目,只从袖中掏出一串凤尾菩提子,递与卫斐身前。
卫斐犹豫着伸手?收下,还未来得?及去细细观赏,便见悲成和尚又在袖中摸索了一阵,复掏出一条桃木长签,又慈悲笑着递到?了卫斐触手?可及之处。
卫斐的眼皮轻轻跳了一跳,扫遍四下,宫人太?监们均乖觉低头垂首。
卫斐抬手?犹豫着接了那?桃木长签过来,只见其上以簪花小楷端端正正地书着:【嘹呖证鸣独出群,高?飞,羽翼更也纷,云程北进?,好音逐闻,朝云暮雨,交加有凭。*】
这?是个上上等的吉签。
无论是真是假、算得?准算不准,在这?时候出现在正是精神紧绷、殚精竭虑的卫斐面前,签文本身都称得?上一件足以使人心情舒畅的“好音”了。
卫斐眉眼微动,轻声道了句“谢过大师”,这?才告辞离去。
从明德殿往承乾宫回,途中正经过永和宫,卫斐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进?去当面问付嫔一句萧、卫婚约她又是从何处而?得?知?的。
——早在千年?前孔夫子就说过了,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付嫔是在瑞王时期就陪在皇帝身边的老?人了,个中内情,早清楚得?明明白白,而?当初面对入宫的新人时,那?几?次疏漏错口、欲言又止的表现……其中也未必没有故作姿态、等看好戏的心思。
她既都已经豁出去以亲身当众诬陷卫漪与萧惟闻有私情,想来心中积怨已久。在卫斐没有拿到?能切实控制住付心岚的把柄前,当面对上,也多半套不出多少有用的东西来。
回承乾宫前,卫斐先过去广阳宫卫漪的寝殿内转了一圈。
陆琦与卫斐有旧的关系在太?后那?里被半挑明后,陆琦也直接不想藏了,直接大张旗鼓地来广阳宫收集诸多物?什,堂而?皇之地为卫氏姊妹做事。
只是到?底内宫外臣有别,卫漪身上的污名未散,陆琦也不好于东六宫久留,收完东西就全随身拿回太?医署去研究了,卫斐过来时,正正好与陆琦错了开来、就见着了被她安排在这?边守着的张福平。
卫斐吩咐张福平还是先一力顺着那?条“绵绵思远道、萧萧满雅林”的绣帕往下查,主仆二人正说着话,便见窗外正有人在探头探脑着。
卫斐与张福平同时警觉地止了声,待卫斐看清楚来人,不由微微冷笑,面无表情扫了外边守着门、正是手?足无措的宫人一眼,冷冷地开口道:“请小殿下进?来吧。”
广阳宫本来服侍卫漪与裴舸母子的宫人们一听,顿时大大松了一口气,欢欢喜喜地放裴舸进?了门。
张福平默不作声地躬身后退出去,亲自守在门窗前替卫斐看护。
广阳宫的采光并不差,只是今日天甚阴,虽无风雨雪下,却隐隐有一股“黑云压城城欲摧”的阴郁感,冷冷的阴光透过窗柩洒下来,衬得?端坐着的卫斐面沉如?水,满眼满脸的风雨欲来。
裴舸心虚地放缓了步子,低头绞尽脑汁疯狂思索着磨蹭到?卫斐身前,膝盖一软,非常麻溜地跪了下去,奶声奶气、毕恭毕敬地称呼对方?:“母亲。”
——裴舸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无论此番卫淑妃能否扭转乾坤、得?证清白,有这?么一桩疑名在先,她即便回宫复位,都难再顺顺利利地将自己收归名下抚养。
还不到?的两岁裴舸非常需要一个新任的“养母”。
而?如?今满宫风头最盛、独得?帝心,敏锐通惠,又十分清楚裴舸底细的毓昭仪卫斐无疑会是后宫中最为合适的那?一个。
裴舸也确实是迫切地希望能尽快地和这?位毓昭仪绑定在一起。
这?无疑是最好的一个时机。
裴舸也明确地向卫斐展示了自己对此的诚意与欢迎。
但让裴舸失望的是,很明显毓昭仪却并不太?吃他的这?一套。
卫斐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只冷嘲热讽他道:“殿下还是莫乱叫人,本宫可实在是当不起殿下的这?一句‘母亲’……您若是想叫,也应是朝仁寿宫唤去。”
裴辞误会了卫斐的意思,还以为她是因为怨恨与懿安皇后昔日的纠葛而?故出此言,皱了皱眉,困惑而?小心翼翼地与卫斐解释道:“可是……宋家,也并碍不着你什么呀。”
宋偓是再过几?年?就要死的人了,裴舸回来后,也不是完全没有想过挽救自己母族的灭门之灾,但后来细细想过,发现这?几?乎是一个相悖的论题。
——以裴舸现在的年?岁,一旦想出手?拯救宋偓,十之八九会与桓宗皇帝对上;而?一旦被桓宗皇帝发现了自己的“不妥当”……那?不要说去救宋家了,怕是连裴舸自己多半也得?连带着栽进?去。
而?就算裴舸能够天降英才地不动声色保下宋偓性命,可一个前任皇帝的岳父、一个注定不会被新帝能完全托付信任的宰相……他在仕途上,也注定再作不出什么太?大的成就。
是按兵不动、顺其自然,尽量不去更改大的几?方?势力格局,等到?自己登基掌权后再秋后算账、徐徐图之;还是苦心经营保下一个如?鸡肋般实之无用、弃之可惜的孱弱宋氏外家,但赌上的却是自己可能为此被桓宗皇帝、日后的梁皇后(如?果?将来梁氏入宫后还能再爬到?皇后之位的话)、而?今的毓昭仪等都加倍提防,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地错过登临帝位的时机……裴舸单单就目前来说,还是较为倾向于前者。
裴舸想,这?也不能怪自己太?冷心薄情,只是命中如?此……人与人之间、事与事之间,总还是有个重要与更重要的区分。
万般诸务,只不过是敌不了一句“不值得?”。
卫斐定定地审视了裴舸足足近一刻钟,直看得?裴舸不自然地改了好几?遍跪着的姿势,才面无表情地移开眼,沉默片刻,觉得?可笑般轻呵了一声。
——就在刚才,卫斐还在愤怒于裴舸对卫漪这?个养育过自己两世?之人的冷心冷肺。
现在,从裴舸那?微妙的语调间读出了他待自己生母懿安皇后和外家宋氏都所差无几?的态度后,卫斐顿时觉得?自己方?才的“愤怒”才是真正的可笑。
“当年?的卫淑妃,”裴舸曾在意图与卫斐结盟时透露过卫漪前世?最后的封号,卫斐便顺着他先前所言,面无表情地追问裴舸道,“究竟是怎么死的?”
裴舸犹豫了一下,想着而?今卫淑妃遭人陷害、身陷囹圄,眼前人正是焦躁愤怒之时,实在也不好再与人拿乔。——等真把人给触怒得?罪了,也是不美。
卫淑妃的死,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裴舸私以为凭借毓昭仪的聪明才智自己也应该能根据那?流传出去的只言片语猜出个七七八八的,会这?般问他,也不过是想求最后一个板上钉钉的真相罢了。
“桓宗皇帝于行宫突然暴毙后,朝中广宁王与新都王的风头最盛,然而?你我皆知?,此二子为桓宗皇帝异母弟,一旦登基称帝,梁皇后就将不得?不面临被逼交出中宫之权的局面,梁皇后专擅弄权,欲收养桓宗子侄辈好以太?后之名摄政,”裴舸低着脑袋,语速飞快道,“然而?当时洛阳城内动荡不安,桓宗子侄辈虽多,在梁后眼前却只有朕一个……朕却是早被收养过继于卫淑妃名下,梁皇后为了能顺理成章地将朕养在她的名下,指使殿中将军郭守冲玷、玷污了卫淑妃,然后又以私通外臣、秽乱宫闱、身怀孽种等等罪名,当着满宫妃嫔的面,以儆效尤,处,处死了卫淑妃。”
而?还不得?不说,梁皇后这?一招杀鸡儆猴,还真的是一下子就把整个后宫都给震住了。
而?在梁后把持住朝纲后,那?郭守冲也自然是作了她的入幕之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