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昊虚山的第八日,穿过两个州郡,已到了鹿州境内。
堤岸两旁不尽的细柳轻摇,千丝如缕,万种妩媚。过路的游人在柳色间顾盼徐行,踏着溢出道旁柔软而细嫩的浅草。
摇曳的身姿徨徨触动了心事,恰如千万柄剪刀,却剪不断风中的一缕别绪,元希叹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个面皮肿胀发紫的人——皮肤上生出斑斑癞疮,两眼只有一条小小的缝隙,嘴唇也肿得难看,还哀郁的耷拉着嘴角,看上去简直丑陋无比。
丑面人的步伐缓慢而沉重,垂头丧气,没有半点精神,越走越慢。
元希顿住了脚步,却不知道该怎么出言宽慰才好,“姜大哥,对不起…”
丑面人没有停步,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只是失神地望着地面。但地面却仿佛还在不断旋转,旋转,最后眼前只剩一张纸,纸上清晰写着他的名字,勾画出他的面容,成了一张触目惊心的通缉令。
刹那间,一张一张如雪片般飞入眼帘,铺天盖地都是。
从没有想过,他不曾做下半件有违良心的事,却成了整个大昭王朝通缉搜捕的要犯!
心神恍惚地继续向前走着,直直走到湖岸边,清澈见底的湖水倒影出极尽丑陋的模样,姜庭芝顿然清醒了几分,无限的凄苦填满胸膛。
泪水刚从两颊流下,姜庭芝又忍不住对着倒影,自嘲地笑出了声。
黄金磅上始终不得题名,却在通缉令中独占鳌头。
“姜庭芝啊,姜庭芝,你真是可悲又可笑。”
从此再无可能金榜题名,也没有什么红烛高照,只是一个潦倒天涯,落魄余生的罪人。
连上天都厌弃的孑然孤影,没有人怜惜,没有希望,没有翻身的可能。
可是他究竟犯了什么罪?情深?义重?还是不肯向什么低头?姜庭芝几乎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上天为什么要如此待他?
元希默默地站在姜庭芝身后,看着姜庭芝对着湖面垂泪,却忽然间笑了起来,笑声混杂着哽咽。
元希的心底又是愧疚,又是哀怜,也情不自禁红了眼眶。
对着湖面又哭又笑地发泄了半天,姜庭芝抹净眼角的泪水,回过头来,悲哀的脸上却没有了任何表情,眼神更是空空洞洞,“希儿,我这条命已再也不可惜了。”
元希上前一步,低下头,轻轻握住了姜庭芝冰凉的手掌,“姜大哥,我想你一定很疑惑,为什么通缉令上竟然会没有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我不能再瞒着你了…”
沿着流云湖畔一直往东行上十里半,远远能望见一艘木船孤零零的停泊在岸边。船身比一般的游船大了一圈,随着碧玉一般明净的湖水微微起伏。
先前向行人问路时,行人所说的流云湖上唯一能够渡客去往云涯山庄的大船,应该也就是这艘了。
走近大船,一名船夫打扮的男子翘着脚,摆出一种格外安逸自在的姿势躺在船头,并用斗笠覆住了脸,传出阵阵粗野的鼾声,说不出的悠闲。
“大叔,大叔!”元希喊了两声,船夫却睡得出奇的沉,动也不动,似乎根本听不见耳旁的噪声,元希只好俯下身,轻轻拍了拍船夫的肩膀,“大叔,我们要去云涯山庄。”
“…哪里来的兔崽子坏了爷爷的好梦!”船夫猛地挥手一抓,突然粗声粗气地骂道,“刚落到嘴里的鸡屁股又飞了,气死爷爷了,气死爷爷了!”
元希顿时吓了一跳,往后退开半步。
隔了片刻,船夫才慢悠悠地揭开遮住面颊的斗笠,仍然懒洋洋的躺在船头,面上浮起一缕疑惑和惊讶,睡眼惺忪地盯着姜庭芝和元希,“就是你们两个兔崽子要去云涯山庄?”
青银相间的鬓发横生,从船夫并不算小的脑袋上冒出来,乱糟糟的,像一头在地上打了百八十个滚的狮子;那张脸上又生着异常浓密的胡须,繁茂的毛发把鼻头以下的面容遮得严严实实,一双眼睛又始终半咪着,不曾完全睁开,模样极为古怪和滑稽。
元希没有过多打量船夫的相貌,也没有在意船夫言行的无礼,只是神色急切的问,“抱歉,大叔,我们实在有要事需赶去云涯山庄,现在能开船么?”
船夫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还是没有起身,“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既然这条船是唯一可以渡客来往云涯山庄的船只,那这名船夫大有可能就是庄里的人,查明来客身份当然也就是船夫的职责所在。
元希想到这里,所以不加隐瞒,“大叔,我们是从苍吾派来的。”
“苍吾派?”船夫半咪着的眼睛里忽然含着一道锐利的精光,“那你们为何没有穿着鹤羽袍?”
“我们不是苍吾派弟子,只是受宋前辈所托,有要事求见庄主。”元希挠了挠脑袋,对船夫解释。
船夫扭动身子缓缓地坐了起来,用狐疑的眼神打量着两个少年,尤其是姜庭芝。
半响,他伸指了一下元希,又指向姜庭芝,噗地笑出了声,“宋掌门会有要事托给你们两个小子?”
“绝非虚言。”元希肯定地点头。
炼容丹的效力还未退,姜庭芝此刻的皮肤依然十分肿胀,肤色紫青,双眼下垂,形容丑陋,根本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与元希如此气度高雅的少年站在一起,确实显得更加不像什么好人。莫说别人,就是换了姜庭芝自己,也不敢相信苍吾派掌门人会贸然信赖派中弟子之外的人,并且还是这副丑陋不堪的鬼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