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心里这么嘟囔的,可脸上却堆出笑容:“夫人,我说出来,你别生气。”
生气也办不了事,胡梅扔了鸡毛掸子。
范进于是把送宝钞的事说了出来。
他怕胡梅动手,不给她思考的时间:“夫人你想,宝钞虽然等同擦屁股纸。但以大人的脾性,他怎么敢扔?阿排砸在了依德脸上,就相当于砸我脸上了啊!”
想起胡家什么也没有了,自己送的礼物,也被胡排当垃圾给扔了。
胡梅脸上一阵火烧,急忙起身:“那我送些银子过去。”
“哎哎哎。”
范进急忙伸手拦住,“阿排那么大的脾性,怎么肯收咱家的银子?”
“我是他姐,他还能砸我脸上不成?”
“夫人,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范进忽然觉得,妇道人家和他想的不一样,急忙扶着胡梅,“夫人,你先坐,先坐。”
接着他倒了一杯茶:“常言道,成家立业。阿排马上就十六岁了,大人软性子惯了。所以眼下你家需要的是立业,只要业立,生计有了保障,接下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咱家虽然能给银子,可你也知道,咱这银子来的不正。咱尽量不要把这不正,带给你家。大人和阿排靠自己的手艺立业,那就是他们该挣的,到时候谁也好多说什么……”
范进说了一大堆,胡梅总算是听明白了。
胡排扔了自己送去的礼物,砸了范进送的宝钞,说明他根本不想依靠范家。
可是想起正德诏令,胡梅有些担心:“我家要是真的开始杀猪,岂不是有人要找麻烦?”
“白员外也在杀,布政使儿子的功名,在我手里,谅他也不敢和我过不去。”
“可咱们现在出不去……”
嘭地一声响,一枚石子砸破了窗户,两口子皆吓了一大跳。
范进不想跟老婆扯淡了:“快,快去照看孩子。”
“那阿排怎么办?”
“我让依德想办法,你快去。”
此时院子外面的学士们,有的忍不住了,土坷垃树枝子乱飞。
两个孩子顽皮,胡梅只好去了。
范进长长出了一口气,心里连连感慨:
哎,阿排啊阿排,就你这离经叛道,要是弘治当年,凌迟都不足平天下仕人之愤。
可惜弘治已经过去了,当年的一帮老臣,竟然胁迫起新皇来了。
刘瑾出来搅局,儒家士大夫所竭力维护的‘正统’,那就一文不值了。
这年头,太愚蠢的人,成不了事。
太聪明的人,不但成不了事,还经常坏事。
可笑的是,人人都以为自己很聪明。
可他们也不回头看看,认为自己聪明的,没有一个成事的。
哎,闹了这么多事了,能看懂阿排的人,都不是一般人。
如此正德当朝,将来一定不一般。
范进感慨了好大一会儿。
院外的学子,闹事不是一次二次了,所以他根本不担心。
明朝中前期,历来禁绝书院。
正德亲批范进学院,只收了三十六个学生。
所以范进心里很清楚,正德只是要他做榜样的。
所以作为提督学道,他不把杏坛书院给禁了,已经不错了。
可是嘭地一声响,一块板砖将窗户砸碎了。
范进立即破口大骂:“一群愚蠢的家伙,读了圣贤书,礼仪全被你们吃狗肚子里了。这要是洪武永乐在世,定扒了你们的……”
“官人,官人,大家快顶不住了,快想想办法。”张依德慌慌张张地跑来了。
砖头石子瓦片子,满院子乱飞,范进这才意识到,这次学潮不简单了。
他首先想到了武力镇压。
可是都指挥使马泰,和文官不对脾气,山东大员除了马慕君,其他的他一个也看不上眼。
布政使、按察使等人,一定在看自己的笑话。
他情急之下,又想到了胡排。
这废柴不少野路子,一定有办法。
于是他急忙吩咐:“依德,你快想办法出去,把那废柴给我叫来。”
“叫家舅?”
张依德吃了一惊,满脸委屈。
范进瞪了一眼:“这事就是他给惹出来的,他一定有些烂招能对付。”
可张依德怕了胡排,根本不敢去。
“你说给大人,谅他也不敢不来。”
砖头砸的啪啪响,范进急的抓狂,“快去啊!”
张依德只好拿了一块摊子,遮住脑袋窜了出去。
……
此时黑虎庙白员外府上,白池带来了上面的意思,白员外没有感到吃惊。
毕竟秋闱在即,范进主考官的位置,不是那么容易能扳倒的。牵涉到自家公子的前程,这个节骨眼上,鲁有智、齐强等人,谁也不可能和范进挑明了干。
白池见他心情还行,趁机把杏坛书店和鲁国当铺的事汇报。
白员外没听完就跳了起来:“什么,他竟敢闹我的……”
“哎呦,哎呦……”他急忙捂着腰护疼。
想起胡排绊了他一下,他恨得咬牙切齿:“快快快,快去衙门里告他,知府一向清廉如水,一定不会……”
“呦呦呦……”他急忙揉了揉腰。
这白员外,自从躺着赚钱,早没了杀猪那份强悍。如今他长了一身的白肉,像极了欧美白条猪,再也没有提起黑猪的那份气力了。
白池无奈地摇了摇头:“当时时务实那帮混蛋都在场……”
“什么?”白员外大怒,“他们作为公差,竟然……”
他还没说完,立即意识到,时务实一帮人,久经考验的老油条,胡排这号人物,连马慕君都被喷了一脸的狗血,他们才不去触这眉头。
“奶奶个熊,事不关己,都他娘的高高挂起!”白员外想起时务实等人,经常在他这里伸手,关键时刻却旁观,愤愤地大骂。
想象胡排砸场子的举动,他有些气急败坏:“哼,别以为老油条们护着,我白某人就认栽。我那帮兄弟,早去了卢家庄,叫你一头猪也抓不……”
他还没说完,就看见汤来一帮人,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他愣的出奇:“怎……怎么回事?”
汤来等人耸肩勾头,根本不敢和白员外对眼神。
白员外很快醒悟过来,甩了手里的扇子乱打:“废物,废物,一群废……”
“哎呦,哎呦……”他又捂着腰护疼。
这帮家伙,也是老油条。毕竟拖家带口,谁都是为了生活。
白池暗自叹了口气,暗中摆手示意。
汤来等人一道烟窜了。
白池帮白员外捶了捶腰:“员外,这个二衷子今非昔比了,我看明面人……”
这一提醒,白员外顿时冷静了下来。
这两天胡排干的事,谁都不敢想象。如今整个济南府,不知道二衷子的,屈指可数。为生活奔波的明路人,都有一家老小,谁愿意去惹这号人物?
白员外捋须思索了一下:“这样,你去二郎山……”
“什么?”
白池吃了一惊,“员外,这响马可不按常理行事,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白员外瞪了一眼:“怕什么,有布政司撑腰,我看他华元还能翻了天?”
白池默不作声,也不离开。
不管怎么说,二衷子不是贼寇,他不干杀人放火的事,响马那可是家常便饭。白员外就相当于一把夜壶,着急时拿来用,不急就放床下了。一旦和响马扯上了关系,布政使鲁有智,关键时刻根本不靠谱。
白池的意思,请些不认识胡排的流氓打手,尽力骚扰胡家开张。
然而白员外也是混江湖的,他自然知道流氓最怕横主,一旦见识了胡排的杀猪刀,一定拉稀,请他们纯属白费功夫。
见白池不愿去,白员外手一甩,一只茶杯盖破窗而出。
破窗原理,一旦破洞,整个窗户纸,很快就会碎掉。
白员外叹了口气:“一旦让胡屠夫开了头,咱们家的生意,就会像那窗户纸!”
白池望着窗户上的破洞,再也无话可说,拱手而退。
“慢着!”
白员外见白池要空手而去,急忙喊住了他,“备上厚礼,再奉上我一份名帖……”
“不妥,不妥。”
白池连连摆手,“老爷,千万不能备礼,更不能奉帖。历来官贼不两立,不能给他们留下把柄。否则咱们就会成为他们的钱袋子,逼急了,连布政使也可能牵连进去。”
白员外顿时醒悟过来,狠狠地拍了自己的脑壳。
可是他还是有些疑虑:“草寇打家劫舍,历来无利不起早,没有礼物,他们如何肯下山?”
白池笑了:“员外尽管放心,他们效仿《水浒》,以忠义为本,凭我三寸不烂之舌,他们定会两肋插刀。”
胡排拿着杀猪刀,到处欺负人,只要是忠义之士,都会看不惯。
白员外终于点头了。
二郎山有一窝响马,老大华元,人称赛吴用,老二杨虎,人称赛杨志,老三王壮,人称赛鲁达。白池添油加醋,道出二衷子欺街霸市的恶行。忠义堂上,杨虎和王壮立即就蹦了起来,点起了五十名小喽啰。
然而他们刚要下山,后厅跑来一个小喽啰,低头附耳,杨虎和王壮立即飞奔后厅。
华元听到禀报声,放下了手里的《水浒》。
他语气慢条斯理:“召集那么多孩儿们,要干什么去?”
王壮:“爷爷,那二衷子砸了杏坛书店和鲁国当铺,还把人家的脑壳给刮……”
华元不想听他啰嗦:“杏坛书店和鲁国当铺,是谁的铺子?”
王壮立即语塞。
杨虎也把话噎下去了。
华元叹了口气:“咱们带着一帮孩儿们,上山落草为寇,为了是什么?”
“当然是打家劫舍,过好日……”
杨虎立即踢了王壮一脚,接着恭恭敬敬地对华元行礼:“爷爷,咱们上山,自然是为了除暴安良,替天行道。”
王壮愣了一下,急忙鸡啄米地点头:“对对对,除暴安良,替天行道。”
华元点了点头:“吃穷人喝穷人外带着恨穷人,其实那鲁国当铺,爷爷我也早想砸了他。”
这话倒是有些惺惺相惜,王壮和杨虎面面相觑。
白池的话历历在目,王壮不甘心:“爷爷,那二衷子还砸了杜康酒楼,他如此……”
“那酒楼又是谁的?”华元瞪了一眼。
王壮不说话了。
杜康酒楼是济南府最好的酒楼,原本赵家的祖业,当年邹尚廉任吏部尚书时,以收拾汉奸的名义,把赵家给吓跑了。
华元叹了口气:“当年元朝鞑子都不干的事,他邹尚廉竟然能干得出来。说心里话,要不是济南城坚池深,爷爷我也早想收拾他了。”
杨虎和王壮又面面相觑。
“说心里话,这个二衷子,爷爷还真想会会他。”
华元叹了口气,“那里离都司太近,指挥使马泰当年的武状元,不是一般的世袭勋贵。咱们带孩子们上山,是为了过上好日子,给人家送人头的事,咱二郎山绝不能干。以后要是下山,多动动脑子,去吧!”
说完,他又拿起了桌子上的《水浒》,认真研读起来。
杨虎和王壮再也无话可说,默默而退。
本来答应的好好滴,王壮再见到白池,觉得脸上无光,赌气道:“爷爷不……”
杨虎立即给了他一脚,向白池拱手道:“我家爷爷身体不适,二衷子欺街霸市,民愤极大。我二郎山替天行道,白管家尽管放心,多行不义必自毙。等爷爷好了,一定收拾他。”
白池知道言外之意,立即告退。
二郎山不愿出面,也大大出乎白员外的意料:这伙贼寇,倒是有点意思。
然而眼下他首先要对付的是胡家,于是对白池道:“你再去五峰山走一遭。”
五峰山也有一伙响马,可是他们也效仿《水浒》。老大齐明,善使双枪,人称赛董平。老二倪和,脸上红砂记,人称赛刘唐。老三黄横,据说能一跃三丈,人称赛雷横。
为了高级的老娘,胡排曾欺负过一个围观者。白池觉得白跑一趟时,忽然想起这件事,脸上立即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