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家前两代家主,郭峻和郭如龙,也都葬在护国祠墓地。郭继恩走到郭峻的墓碑前瞧了瞧,对跟在身后的周恒说道:“不管怎么说,先曾祖终究是一代名臣,对吧。”
周恒点头:“这个是自然,老令公自请靖边,忘身为国,家唯四壁,扫除弊政,施惠百姓,心系天下,自然是一位英雄豪杰。”
“往事已矣呀,”郭继恩转头笑道,“到如今,轮到你我了。”
周恒肃然道:“义不容辞。”
入土安葬之后,郭继恩回到督府,随即下令,免去郭继鲲、继鹏官职,将卢夫人和这两兄弟,连同心腹家人、婢女,统统都打发到别院去居住,不许返回府中。
两兄弟面色惨淡,收拾细软,雇了几辆车,让卢夫人和自己的几个侍婢坐进去,灰溜溜地离开了都督府。卢夫人是被两兄弟连同仆役从被看管的屋子里拽出来的,她在地上撒泼打滚,扯着嗓门声嘶力竭地咒骂不休:“我乃是朝廷敕封的命妇,这里就是我的府邸,我哪里也不去!你这个娼妇生的贱种不得好死,我家大兄早晚发兵来救我,打进这燕都城,将你剥皮拆骨,丢出去喂狗!贱种,你就是个贱种,姓宋的娼妇生的贱种,猪狗不如的东西!”
这番咒骂直吓得两兄弟面如土色,连忙拖着母亲出府上车,急急忙忙地去了。
郭继恩也长松一口气:“总算是清静了。”霍启明讥讽道:“你这又何尝不是妇人之仁?照我说,一刀了结了,多少痛快。当初他们对你,何时曾有手下留情。记得咱们刚出燕都往武城去的时候,追杀的人就来了,幸好咱们先有预料,将那伙刺客杀了个干净。如今你倒要来做个善人了。”
“毕竟我还活着嘛,”郭继恩不以为意,“咱们多少大事要做,何必为了这几个龌龊之人多费精神。”
“是你的大事,不是我的。”霍启明伸了个懒腰,“道爷我的大事,是娶妻生子。我要娶他十个八个,终日混迹闺房,多少乐趣。”
“道士可以娶妻?”郭继恩嫌弃地扫他一眼,“又哪里有那么多女冠给你娶。”
“道士当然可以娶妻!”霍启明有些恼火,“我又不是只能娶女冠,漂亮的姑娘家,我都想娶。想我霍真人何等身份,只怕是外面的小娘们哭着喊着要嫁给我呢。”
“嗯,那你慢慢挑罢。”郭继恩说着,负手走了。霍启明想了想,又吩咐小厮们端来一副竹榻,自己躺在上面,十分怡然自得。过往人等见了,俱都偷笑不已。
丧事既毕,郭继恩于是露布四方,并称:“丧礼奢易,莫如俭戚,送终之具,理应从简。又,疾病而殁者,以火焚之,可断其疫染也。今以官地开义冢,设升齐院,广收葬瘗,置籍备检,火焚土葬,悉听自便。仍置屋以为祭奠之所,听由亲属享祭追荐。官府委僧道管之,月支钱粮,此令以闻。”
布告一出,城内议论纷纷,有称火葬不合礼制的,也有夸赞说设立义冢是善举的。霍启明冷笑道:“还说不是举新俗,这义冢又是怎么回事?”
“丧葬之事,靡费过甚,贫家无力承担,有时甚至隐瞒不报。更有窘困无力下葬者,”郭继恩耐心解释道,“兴办义冢,我这也是为百姓方便。况且我也说了,火葬土葬,悉听自便。”
“我知道这也算是一件善举。”霍启明提醒道,“只是你才掌大权,便做这等费力掏钱的事,也不先去看看府库?这是第一件,第二件,临渝关的赵时康,既不奉令,又无回书,须得尽快处置。第三件,那位卢夫人曾言,晋阳卢知守会发兵与她报仇,若能吞并燕州,你以为那位卢都督果真不会发兵来攻?”
“山西形胜之地,居高临下,卢知守必然出兵来打,”郭继恩冷静分析道,“但是卢家与魏王之间是生死大仇,他绝无可能倾注全力来攻燕州。只要咱们应对妥当,管教他有来无回。”
他想了想说道:“用兵之法,带甲十万,千里馈粮,日费千金。卢家没有那么快,咱们还是先去府库看看再说。”
霍启明正要说话,门口军士来报:“禀都尉,南苑大营于点检已在门外候见。”
郭继恩点头吩咐道:“便请他来节堂相见。”
军士应了一声,转身去了。霍启明松了口气道:“于贵宝既奉令而来,则南苑兵马皆已效命。这燕都城中,是再闹不出什么大乱子,你我也可心安了。”
西节堂位于大堂西侧,因两位夫人搬回府内,郭继恩为了避嫌便住在西路的院子里,往节堂处置军务也甚是方便。当下就见一个年约五旬的老将过来,体态微胖,穿着青黑色窄袖军袍,臂章上绣着一个麒麟头,正是中军乙师点检,三品护将军于贵宝,跟在他身后是一个十七八岁书生模样的青年男子,身形瘦高,五官周正,只是眉眼间带着郁结之气。这书生进了节堂之后便稽首拜倒,长跪不起。
郭继恩讶异拱手道:“于将军,这是何意?”
于贵宝叹口气,摘下幞头顿首行礼道:“末将接到大郎书信,便约束部曲,不曾擅动。只是却走脱了郭继彪,特来请罪。”
郭继恩连忙将他扶起笑道:“于将军何罪之有,快请就坐。至于继彪,我既将叔父下了监牢,他要是不跑,才叫怪事一桩呢。”他说着扫视一眼依旧跪着的年轻书生,“这是继骐兄弟?”
“是,这是副统领次子,郭继骐,说起来,他也是大郎的堂兄弟。”见郭继恩并不把继彪脱逃的事情放在心上,于贵宝松口气,又向他介绍书生的身份。
“我猜就是继骐兄弟,你也别跪着了,起来说话罢。”郭继恩站在继骐面前,平静问道,“是来恳请为兄放你父亲一条生路?”
郭继骐站起身来,又作揖行礼,言辞恳切:“家父愚钝,僭望大统领之位,俯首待罪实是咎由自取。继骐也不敢申辩,只是身为人子,不敢独活,所以不取自来,惟愿与家父押在一处,若是共赴黄泉,也是甘心。”
郭继恩叹了口气:“你不用这样说话,我原本就没打算取他性命。既然你来相求,我放了他便是。”
众人都有些诧异,郭继骐闻言更是有些不能置信:“大兄此言果真么?”
“都是自家兄弟,我诳你做什么。”郭继恩道,“只是还有一件,你入学读书,至今已有十载,也该出来任事了。回头你去接了叔父回家,明日就来应卯罢。幕中尚缺一员属官,你要学着做起来。如今继蛟也在我身边学着做事,你们在一处,可以彼此进益。”
郭继骐愕然不知该如何回应,于贵宝更是大出意外:“大郎当真是心胸如海,继骐,还不快快应承下来。常言道,打虎亲兄弟,如今大郎肩负着这万钧的担子,干系非常,你们自家兄弟,正该多多助力才是。”
郭继骐不敢迟疑,忙又拜倒:“多谢大兄提携,只是我兄长,如今窜逃在外,或有不利之举。到时物议纷纷,继骐恐难自处,还请大兄收回成命。继骐惟愿归家闭门,奉养父母。大兄义释家父之恩,终不敢忘。”
“继彪是继彪,你是你,不必如此不安。”郭继恩摇头道,“这事就这么定了,你去接叔父回宅罢。”说着便手书一封,教程山虎领着郭继骐往刑曹参军处去取人。
郭继骐感激不已,又连连叩头,这才出去了。一直坐着的于贵宝起身恭敬行礼道:“职下参见统领!实不敢瞒,末将原与副统领颇为交好,只是不曾参预其事。今番奉命前来,见着了少将军的气度才量,今后绝无二心,必当誓死效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