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夜,李恪枕着臂躺在榻上,左边是旦,右边是遵。
时隔四年,发小三人终得重聚,回历起苦酒里的往事,免不了唏嘘笑闹。
只是他们还远未到忆往昔的年纪,聊了一会,话题自然就转到分别后的日子。
旦是三人中最年长的一人,成婚最早,生子也最早。
他现年不过二十三岁,入伍四载,便已是堂堂的高阙校尉,掌兵一万五,秩级一千石。
这个速度,在大秦军中虽不算是绝无仅有,但也是绝对的凤毛麟角。
雁门郡有传,自赵武灵王立塞定郡,雁门数百年积攒的贵气全给了两人,李恪得九,陈旦据一。
边关的风霜将他的稚气和憨厚磨砺得一干二净,现在的他长至九尺三,擎天般的汉子留了短须,一举一动,全是杀伐。
遵的名声比起旦来肯定低调了许多,其实却半点不差。
他代李恪侍奉严氏,数年来侍亲至孝,表里如一,孝子之名数郡皆知。年仅十四岁,就已经是五大夫的官爵,实现了从庶民到士族的跨越性转遍。
他还多次拒绝了官府的征辟,直到李恪成婚,才凭着数年苦读在獏川少年营聘了个先生的活计,专注给城中少年教授《仓颉》三篇。
对于他,李恪自觉心有亏欠。
这份亏欠不在仁义,不在福报,而是为了维护雁门李氏的贵门形象,原本活泼好动的小穗儿生生把自己管束成了现在这个满身大家气度的李遵,抹杀了一个精灵少年的天性。
大家都变了啊……
岁月如梭,拈麻成幅,当年在里中招猫斗狗的穷小子们一个个功成名就,不知不觉,就成了别人家高不可攀的出色孩子。
李恪哑然失笑。
“大兄,你笑甚?”遵歪过脑袋,奇怪问道。
李恪摇了摇头。
若说遵身上的改变有什么是李恪乐于见到的,那就是这小子终于自信了,再也听不见生分的公子,曾经的大兄又重新挂回了他的嘴边。
李恪说:“我只是想不明白,初下山时,我明明叫你们一道搬来苍居,最后为什么只有媪来了,你和展叔都不曾来。”
遵愣了愣,轻声说:“原来大兄还将我当做孩子。”
李恪突然瞥见他发髻上不显眼的皮弁(biàn),吃惊问道:“你及冠了?”
遵浅笑着点了点头:“当日大兄走后,我主动请媪为我提前行冠礼,我还向展叔求了亲,展叔也答应了。”
李恪的眉头深皱在一起:“为何!”
“还能为什么?质子呗。”旦在一旁讪笑着插嘴,“遵的冠礼是翁做大宾,前因后果,翁也与我说了。恪,正所谓当局者迷,若是你入秦之前,家人突然齐齐失踪,你可想过咸阳的君臣们会怎么看你?”
“我有墨家和机关在手,他们防备又如何?难道还能弃我不用?”
旦不屑地撇了个嘴:“我们不晓得你想干什么。不过你让严姨他们提前遁入深山,想来是有重谋在心,若是早早便被人防备着,如何行事?又如何聚势?”
“多一事少一事罢了。”
“可是,多一事,却不如少一事啊。”旦坐起来,抻了个大大的懒腰,“我随你征过战,亦随上将军征过战。在我看来,你之长在谋,可称算无遗策,便是偶有弱势,也有大把的办法扬长避短,叫对手无计可施。可平心而论,论战一道你不如上将军,你重器,他重势!”
李恪也坐起来:“重势?”
旦认真点头:“兵势,无形无影,非帅才不可掌控。我这几年多读兵书,发现凡万胜之将,必掌兵势。白起之兵势如大河滔滔,叫人应接不暇;王翦的兵势是悬天之崖,让人未战先怯。上将军之兵势堂堂正正,似锐锋迎面,一伺夺了对方心智,便有杀器从旁刺下,一击毙命!”
他挥手猛斩,斩毕,扭过头正视李恪:“恪,无论你要做什么,切莫小觑了天下英杰!”
李恪张着嘴呆了半晌,突然苦笑:“你们啊……我没想过做皇帝。”
旦和遵全没想到,李恪居然会把这不能宣之于口的话一下说破,还说得如此轻松。
遵急急说道:“大兄,隔墙有耳!”
“我真的没想过做皇帝,此事墨家人人尽知,至少,能接近这座宅邸百步以内的人,人人尽知。”李恪轻轻锤着腰,心里说不出是感动还是丧气,“我携墨家下山,必会得罪法儒二家。叫你们先避起来,也是担心他们寻机报复,哪知道你们居然会想歪到这个地步……”
旦和遵傻眼了:“这么说,我们猜错了?”
“猜错了。”
“你真不想当皇帝?”
“一天要批百斤奏章,若我去做,怕不出三年就得累死。”
“那……”遵和旦对视了一眼,小心翼翼问,“要不然,我这次来就不回去了?”
李恪哭笑不得:“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我已在朝堂立住了脚,和法家有了缓冲,与儒家成了死仇,敌我明朗,反倒没人会去寻你的晦气了。你就安心留在獏川,做你的教书先生吧。”
“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