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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流云孤月总相逢

她转而望向步剑尘:就由你动手行刑。步剑尘垂手道:是。他转身向郭敖走来,眼中再也没有任何宽容与期望。

步剑尘在郭敖面前住步,他看了郭敖一眼,深深叹了口气,取出一方丝巾在丝竹剑上擦拭了几下。

瞬间,那纤细的剑身发出妖异的青光,似乎已淬上了某种不知名的药物。

郭敖挣扎着抬起头来,嘶声道:步叔叔,连你也要害我么?步剑尘没有回答他,手腕一抖,丝竹剑发出一声悦耳的长鸣,缓缓刺入了郭敖肋下。

这一剑刺得并不深,却疼痛之极,郭敖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呼。就觉全身劲气如海浪般在体内游走翻滚,而那股诡异的真气首当其冲,向伤口处宣泄而去!

一股恶寒从郭敖身后升起——他们真的要废掉我的武功,就为了一本剑谱!

郭敖心中顿时被巨大的仇恨侵占,他用尽全身力气,拼命与那股吸力抗衡,要将每一寸内力保存在体内!

步剑尘刚刚觉得那股大罗真气就要被丝竹剑带到郭敖体外,一阵剧烈的震动却从剑尖传来,似乎在与步剑尘争抢那道真气,反锉力之强,连他自己本身的内息都受了震动。

步剑尘皱眉道:放手!他才出口,一声尖锐的嘶声从身边传来。他匆遽转头,就见一抹红色从郭敖心头透出,迅速染遍了他全身。

厉啸声中,郭敖的眸子激烈地盯在他脸上。那是一双彻底红透的眸子,——或者说,那不是眸子,那是两团跳跃的烈焰,疯狂的魔火!

步剑尘心头一寒,话语硬生生地顿住,就觉一股大力冲来,他刚才已被舞阳剑挫伤,内力降到了最低点,如今仓卒之间,不及抵挡,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宛如落叶一般向后飞去!

姬云裳袍袖一带,步剑尘去势顿缓,轻轻跌落在地上,却止不住一阵猛烈地咳嗽。

他的鲜血,却在空中迅速聚集为一朵红云,向郭敖飞去。郭敖的眸子宛如一团鬼火,飘动在血雾中。

这双眸子凌厉地盯着姬云裳,他的声音中有着与以前的他绝不相同的冷酷:我该怎么杀你们呢?

柏雍脸色立即变了,他不知道郭敖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但他知道,一股巨大的危险出现在郭敖体内,这危险足能吞噬掉这里所有的人!

他眉头紧紧皱起,苦苦考虑着对策。滔天血色自郭敖身上升起,化为一团缭绕的红云,直指向姬云裳。

姬云裳眸子中显出一阵错愕,但这错愕迅速被厌恶代替,她冷冷道:你居然自甘堕落到去修习如此肮脏的魔剑,我真是看错人了!

郭敖昂头,发出一阵鬼哭般的笑声。他体内那奔涌的大罗真气全都化成了炽烈的冲动,燃烧着他每一寸精神:为什么修炼这样的剑法?

你们这些居住在洞天福地里的人有什么资格问我!他霍然挥手,那碎掉的肩胛宛如一条鞭子抽出,才一动,一蓬鲜血立即溢溅而出。

鲜血才离体,立即化作一道赤红剑光,向姬云裳激射而去:胜者为王是不是?

那我就打败你,叫你承认我是阁主!飞血剑法。春水剑法若说是最强之剑,飞血剑法便是最邪之剑。

御剑之人所遭越苦,情绪越是动荡激烈,剑法的威力越大。郭敖心绪激荡,那飞血剑法施展出来,也便强猛霸道,威力足足提了一倍有余。

以剑心诀为基的春水剑法,虽然不能说是天下无敌,但也已不遑多让,再掺入飞血剑法的邪厉,那就真的无人能挡了。

姬云裳的眼中并没有畏惧,却凝起一阵深深的悲伤。他们本不该给他这个机会的!

她举手一划,手中的暗狱曼荼罗花猛然炸开,两组八瓣之花凌空绽放,一攻一守,攻者如天外飞仙,如景天长虹,向郭敖度去;守者绽放成八轮相互依叠的光环,只守在她的身前。

郭敖嘴角牵动,组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他的剑势不变,这一剑,招数仍是冰河解冻,却夹杂了极为诡异的变化。

但飞血剑红光怒炸,却绝非先前的一剑所能比拟!剑光嘶啸,漫天血影在半空中汇聚,撕扭,最终凝聚成一具丈余高的怪影,盘旋在郭敖身后,仿佛剑主用鲜血召来的神魔。

姬云裳注视着他,眼中的温度渐渐冷却,她徐徐抬手,广袖垂下,那朵血色的暗狱曼荼罗就在她掌心飞速旋转起来。

蓬的一声轻响,暗狱曼荼罗花花瓣被她的劲气崔起,在空中盘旋飞舞,交织出张无比华艳的织锦。

锦绣徐徐变化,勾勒出无数缤纷的色块,初看上去毫无章法,但凝视的时间稍长,竟能变化出浮世万千。

曼荼罗阵,无所不包,无所不盖,它就是这个世界的本源,是万物苍生的最初形态,却也是最后的归宿。

而她手中花柄却似受了无形的引导,渐渐弯曲出一个诡异的弧线。郭敖双目血红,发出一声厉啸,手中的血剑带着漫天魔影,暴涨数丈,向那张花瓣交织的锦绣扑去。

轰然巨响传来,四周仅存的巨石残片被这两股大到不可思议的力量完全催成尘芥,宛如落雪一般纷扬而下,将一切垄盖其中。

苍天、大地似乎也在瞬间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罅隙,发出凄厉的哀鸣!

尘埃飞扬,久久不定。李清愁、步剑尘、韩青主等一流高手,就站在三丈之外,却完全不能看清爆炸中心的情况。

这一战到底是谁胜谁负?渐渐的,一串血珠从飞扬石屑中湮出,滴落在大地上,已被石屑染成一片皓白的地面,顿时被绘上一株殷红的寒梅。

步剑尘惊道:仲君!雪尘少定,他已能勉强看清,那串血珠出自姬云裳腕底。

舞阳剑正插在她身前的土地上,兀自晃动不休。姬云裳广袖微微褪开,一道赤红的剑痕从她手腕上蜿蜒而下,而她手中的花柄,却堪堪抵住郭敖的眉心。

郭敖眼中的赤红更盛,正直直盯在姬云裳面上,双拳被他握得咯咯作响。

他为自己接不住这一剑而愤怒!姬云裳冷冷的看着他,终于摇了摇头,轻轻叹息道:不可救药。

她手腕一沉,那花枝发出一声轻轻颤动,向郭敖肋下刺去。她刺向的,正是步剑尘刚才刺的意舍穴。

难道,她要亲自动手,废去郭敖的武功?就在那花枝要拂上郭敖身体的一瞬,他突然道:姬阿姨!

姬云裳一震。这一招便再也刺不出去。她沉潭般的眼中,渐渐泛起涟漪。

——姬阿姨,这三个字,实在包含了太多往事,不堪回想的往事!郭敖身上压力一轻,顿时狂态更盛,他顺势将那花枝抓住,抵在自己额头,厉声道:刺啊,刺啊,你忘了么?

你答应我父亲,要照顾我终身,你刺啊!杀了我,你又如何对得起他在天之灵!

姬云裳依旧无言,但步剑尘等人已感到她的气息有了微微的波动——这本是一个绝顶高手不该出现的情况。

刺啊!刺啊!郭敖的喊声无比疯狂。她突然一用力,那花枝瞬时化为尘埃,在夜风中散得无影无踪。

郭敖手中一空,不禁踉跄了几步,跪倒在地上。她收手而立,仰头望着远天的朝阳,一字字道:你走罢,带着你的舞阳剑一起。

华音阁没有这样的阁主,于长空也没有这样的后人。郭敖霍然抬头,直直盯着她,眼中尽是仇恨。

姬云裳挥了挥手,围观的人立刻让出一条道来。郭敖咬牙点了点头,踉跄着将舞阳剑拔出,转身向人群外走去。

姬云裳转过身去,她实在不想再看他一眼。突然,一阵剑气从身后冲天而起,姬云裳惊觉回头,却见郭敖的舞阳剑已经架在了步剑尘的脖子上!

步剑尘连遭重创,此刻已经没有了反抗的力气,更重要的是,他的心已经完全冷透。

只见郭敖一手抓住步剑尘的衣襟,将他向前推了几步,却在离姬云裳三丈开外的地方停住,嘶声笑道:姬阿姨,我突然想起来,我是华音阁主,所以要走的不是我,是你。

姬云裳目中冷光隐动:放了他!郭敖冷笑道:放了他可以,只要你用这柄剑,也在自己的意舍穴刺上那么一下。

他说着,一探足,将丝竹剑凌空踢起,直落在姬云裳身前。姬云裳并不答话,她的目光如寒泉般透下,似乎要将郭敖照穿。

郭敖的笑容都有些扭曲:怎么了,姬阿姨,你们刚才不都是要用这柄毒剑来刺我、废我武功么?

现在可不是咎由自取?姬云裳深深看了他一眼:那不过是为了你好。为我好?

郭敖狂笑了几声,咬牙道:既然是这样的好事,让姬阿姨刺自己一剑,想来也没什么大不了了?

他的声音猛然一冷,舞阳剑微沉,顿时在步剑尘咽喉处划了一道口子:快,我数到三,你还不动手,我就杀了他!

鲜血沿着他的手臂流淌下来,沾湿了他的衣袖。姬云裳眼中终于透出怒意:杀了他?

你可知道,正是他一心一意栽培你,还曾救了你性命?郭敖厉声道:那又如何?

我只知道,刚才要废我武功的就是他!姬云裳默然,一扬手,丝竹剑已到了她的手中。

剑光摇曳,照出她宛如天人般的面容,她也不禁有些迟疑。这柄剑淬上了化功散,本可为郭敖散去体内大罗真气,若此刻刺入自己体内,却是极为不妙。

就算玄功通天,也至少要损失四成真力,就算事后以灵丹奇方弥补,也至少要一年才能完全复原。

更为关键的是,若她损失四成真力,还有谁来控制事态发展,谁来恢复被郭敖打乱的次序?

大篷鲜血在朝阳下绽开,舞阳剑已然挥出。一声闷响传来,离郭敖最近的一个华音阁弟子仰面倒下,头颅却滚落到郭敖脚边,且被他一脚踏住。

姬云裳怒道:你郭敖已将沾血的舞阳剑重新架上步剑尘的脖子,狞声道:你再不动手,我必然杀他!

姬云裳看着他,心中兴起了一阵巨大的悲哀,她退后了一步,脚下竟有些跄然。

她的修为几乎通天,生平更几无一败,但她这一次却败得如此彻底。因为这个她托步剑尘寻来的年轻人,这个她曾救了他不止一次的少年,现在正用占满鲜血的剑,指向他的救命恩人,屠戮着无辜的同门。

咎由自取。姬云裳嘴角浮起一丝自嘲的笑,她不再看他,将丝竹剑缓缓刺入了意舍穴。

遍地曼荼罗花瓣的艳光刹那萎落,因为它们的主人,真的心伤了。郭敖手中的舞阳剑在空中斩落,胜利的光芒让他看上去如此张狂:我们是否可以不打了?

姬云裳不语。郭敖笑道:那就不打了。他的身子倏然窜动,一指点在姬云裳的璇玑穴上。

跟着一路连绵向下,紫宫、玉堂、膻中、中庭、鸠尾、巨阙,一直点到气海穴,几乎将任脉穴道全都点完。

跟着四清、中注、商曲、石关、阴都、通谷,一直点到俞府,又几乎将少阴点完。

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无法动弹分毫了。郭敖松了一口气,脸上的笑容更重:姬夫人,曼荼罗教主,仲君,华音阁的不败战神可是我还是愿意叫你姬阿姨。

你高高在上几十年,难道不累么,何不到牢狱里休息休息?但当他转过身来之后,他脸上连一丝笑容都没有了。

他盯住步剑尘,一字字道:我不缚你,也不点你的穴道,但你若是敢有丝毫的异动,我就杀了你的女儿!

步剑尘身子一震,他的脸色变得极惨。显然,郭敖击中了他心防最脆弱之处。

郭敖冷冷一笑,他踏着高台的台阶走了上去。他一直走了二百五十八阶,这才站住。

在这个位置,他比任何人都高,甚至比整个华音阁都要高。他在高台上仰天大笑:仲君、元辅都被我一一打败,谁还怀疑我领悟的不是春水剑法?

他的笑声长久不绝,直笑得最后呼吸都难以维系,但他仍然没有停止。

笑声断续不绝,嘶哑无比,谁知道这笑声中是高兴还是痛苦?突然,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因为他听到了一个极细的声音:倒行逆施,你会遭天遣的。

郭敖的脸色立刻惨变,他怒喝道:谁?谁在说话?台阶下一片寂静,仿佛刚才那声轻语,只是晨风带来的错觉。

郭敖举剑眉前,厉声狂呼道:谁?站出来!华音阁的弟子们看着他,宛如看着一个陌生人。

无人敢应他的话,也无人敢站出来反抗这个少年暴君。恐惧、鄙薄、仇恨仿佛化为实体,沉沉的压在华音阁的上空,久久不能消散。

郭敖剑尖横斜,犹豫着是不是要大开杀戒,在属下中逼问这句不祥之语到底出自何人口中。

突然,柏雍微笑着打破沉默:你听错了,刚才没人说话。郭敖霍然回头,目光紧紧盯在柏雍脸上,似乎在分辨他的话的真假。

柏雍脸上却是一片坦然,道:不信你问他。两人的目光同时转向李清愁。

李清愁沉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是的,没有。郭敖默然良久,终于也点了点头。

今天流的血的确已太多,空中的腥气让他厌恶。他收剑入鞘,大步跨下台阶,拉着李清愁与柏雍,沉色道:走,我们喝酒去!

言罢扬长而去,身后躺着的正是华音阁那破碎的牌匾。步剑尘的神色更加苍老——难道他刻意要避开的华音阁的命运,终究还是无法避开么?

他辛凉地叹了口气,看着那越升越高的红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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