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正臣坐了回去,盯着梁斌不说话。
梁斌害怕了,擦着冷汗说:“这,这是惯例,县衙里人人都有份……”
顾正臣沉默不语。
梁斌慌乱地说:“县尊,我也是没办法啊,朝廷就那么一点俸禄,养活了自己,养活不了家人,若不克扣他们的,全家都得饿死啊。所有胥吏都是这样干的,所有府州县都是这样做的啊。”
顾正臣起身,从桌案后走了出来,沉声说:“百姓为朝廷出死力气,朝廷连一口饱饭都不能给他们!这样的百姓,在你们眼中就是蝼蚁吗?你们吃饱了,就不需要管他们死活了是不是?”
梁斌低头。
别人能不能活过明天有什么需要在意的,只要自家人能活着,活得滋润,不就够了吗?
历朝历代,谁在意过贱民草命?
顾正臣停在梁斌身前,严肃地说:“你们要吃肉,百姓就得勒紧裤腰带。你们要过得滋味,百姓就得过得艰难!长期以往,民更穷困,想要让地方兴盛,从何谈起?”
梁斌抬起头看着顾正臣。
让地方兴盛?
开什么玩笑。
句容自古以来就是穷命,谁来了也兴盛不了。
你要知道,这里可是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的祖籍之地,洪武元年时洪武大帝来过此处,可带来了什么?
什么都没带来!
官吏该怎么过日子还是怎么过日子,百姓该怎么苦还是怎么苦!
皇帝都改变不了的事,你一个小小知县,在这里大放厥词干嘛?
顾正臣让梁斌起来,认真地说:“本官清楚,朝廷俸禄过薄,对胥吏更是苛责,无以养家糊口,所以你们不得不做点手段。梁斌,告诉本官,你养家糊口一个月需要多少银钱?”
梁斌忐忑不安,小心翼翼地伸出四根手指。
顾正臣抬了下眉头:“四十两?”
梁斌打了个哆嗦,吓得连忙说:“不,是四两,我一家七口……”
顾正臣没有听梁斌的诉苦,而是暗暗盘算。
整个句容县衙,六房合计司吏三十五人,按一个月四两的标准,那就是一百四十两,这还没算入典史、主簿、县丞,更没计站班皂隶、捕班快手、壮班民壮这三班衙役等人。
这么一大批人,想要让他们维持基本生活,算下来一个月至少需二百两银,大致四百石粮,按照民田每亩三升左右的税来看,要一万三千多亩的税才够。
整个句容民田二十一万亩,拿出民田二十一分之一的税养县衙,这个力度可比三十税一的税率大多了,若按照这个标准报给老朱,估计朱大郎也保不住自己脑袋。
朱元璋在官吏俸禄问题上很是小气,明里暗里都是在照顾农民百姓,可他没有深入想想,这样做反而会害了百姓。
要知道,官吏都是人,不说杂七杂八的需求,饱暖思什么,只单单说,每一个官吏、衙役背后都有家人,朝廷给的俸禄与“报酬”至少需要让他们的家人饿不死才行。
若是连家人的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那官吏会怎么办?
这些官吏不是农民,手中握着的不是锄头,可以下去耕作,他们握着的是权力,是“合法”拿走百姓财产的权力!
在这种情况下,官吏必然沆瀣一气,以各种手段从百姓手中抢吃的,比如征徭役,大规模的征徭役,往多了报,往长了整。
一个月的徭役,一个人扣五斗米,两个人就能扣一石,如果是一千六百人,可不就是八百石,折四百两银,全体同僚两个月的好日子不就到手了?
除此之外,还可以帮着大族兼并百姓的田产,处理官司,大族也会孝敬好处,坐在大堂上当演员也需要出场费不是?
官吏如饿狼,百姓如羔羊,不巧的是,饿狼是负责看管羊圈的。
你不把饿狼喂饱了,饿狼怎么可能不吃羔羊?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大明的俸禄制度是存在缺陷的,吏员与衙役的待遇过低,也是存在问题的。
顾正臣想要大治地方,就必须先投喂官吏,只有这样,他们才可能减少对百姓的盘削。
虽说,喂不饱所有人,贪欲始终存在。
至少,自己能控制大局,让绝大部分胥吏听自己指挥,有所约束,而不是像现在,名为知县,实际上谁有点事都往县丞、主簿、典史那里凑,一个个在面前看似毕恭毕敬,转过身就骂的大有人在。
攘外必先安内。
治外必先治内。
不把县衙的主动权抓过来,想要施展抱负,大手大脚治理句容,那不是玩笑嘛。
孙娘掘坟一案,孙二口失踪一案,这或许是个契机。
大族未必是不可撼动,也未必是不可争取,为了更大的利益,大族是懂得取舍的。
顾正臣走出县衙大门,看着夜幕星辰,对身后跟过来的梁斌问:“你说说看,本官与刘县丞相比,谁更像是知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