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许多年后……
洞庭桃月,山间细雨蒙蒙,空山寂寂,薄云缭绕在森森绿木中,悠然得闲。
寻入深处,雾气渐浓,云雾自起初擦着树梢融入云端,后又慢慢包裹住整片的山林,悄然无声地拢来,弥漫至眼前。
一叶小舟悠悠拨开浓郁的雾气,舟头上隐约立着两道人影,一对父女,正左顾右盼极目张望,却见四下除了脚下木舟和一二丈之内的水波之外,再也瞧不清其他,甚至连舟尾撑杆的船夫也被浓雾没去了。
“爹,咱们是不是迷路了?”
问话的少女姓蒙,约莫十六七岁,面容姣好,眉目英朗,小巧的身形笔挺如松,看着是个练家子,腰间配了把剑,和她的父亲一样。
而她爹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虽幼时曾随祖父母来过一次,但时隔已久,只记得是要乘舟,两岸好像是高耸入云的山壁,但现在大雾,连周围的景都看不清,实在是……”
他稍顿,转身看向船尾,“船家,你确定是这么走吗?”
船尾很久没有回音,那老船夫耳背眼瞎,说十句能听清三句就算不错,能答对一句简直是稀奇,此时估摸他没听见这声问话,要不是杆子还有响动,都要让人以为他弃船跑了。
少女便扯着嗓子,大声重复喊了一遍父亲的话,半晌之后,船尾才幽幽传来一声:“……啊?”
父女二人叹了口气,少女往舟棚里看去一眼,那里面还躺了个年轻人,脸上盖着斗笠呼呼大睡。
她冲他掀了个眼皮,毫不掩声地开口,语气颇有责怪:“也不知吕家怎么选这么个人来送货,就不怕耽误事儿吗?”
年轻人雷打不动地打鼾,一行人疑似迷了路,他倒是心大,小舟离岸多久,他就睡了多久,敢情是把摇摇晃晃的舟身当成摇篮了。
哪知少女这话倒是被老船夫给一字不落地听了去,老人沙哑苍老的声音从雾里传来话:“嘿嘿,小姑娘,这条水路老朽跑了五十多年,闭着眼儿都走不岔,你就放心吧。”
少女的父亲也点点头:“吕家人说了,这老丈一家三代都为他们撑船运货,每月都进山一次,定是不会错的,你且稍安勿躁吧。”
少女应了声,百无聊赖,屈膝半跪在船沿,俯身朝水中探下一只手,掌心向前,似是在接水,感受着细腻的水流从指间划过。
上游漂随波来一片小小的枫叶,嫩绿欲滴,正好撞进她手里。
少女顺势捡起,轻轻擦干上面的水,父亲低头看着,回想道:“枫叶?我记得那里是处枫谷,四周环绕着漫山遍野的红枫,风一吹啊,枫林就舞了起来,漂亮极了,既然有枫叶出现,那便该不远了。”
“红枫啊,”少女有点失落,“现在是春末,瞧不见红色的。”
“你若想看红枫,”父亲朝舟棚里的年轻人瞥去一眼,“秋天便让那小子带你再来一趟吧。”
“爹啊,我们从咸阳辗转到洞庭花了大半个月,坐车坐船,翻山越岭,自上舟到现在也有大半天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雾气浓重潮湿,行路又不便,那荆氏一族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父亲在她身边坐下,拿过那片枫叶随意看着:“祖父和我说过,荆氏一族的祖上曾是先帝的客卿,剑卿,名叫荆轲,后来辞官回乡,本该是在濮阳城,却不知怎么的,一家人几乎是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了。”
“消失?”少女惊异道,“怎么会?为什么?”
“外人不知其中缘由,我们蒙氏和你曾祖母的吕氏却是与此事牵连颇多的,听我祖父说,那荆轲本不愿入朝为官,有些苦衷,无奈先帝强留,他也还是在咸阳待了三年,现在那座恢弘的剑阁就是由他督造完成的。
“而这三年间,他一面应付咸阳,一面私下里通过吕氏找到了这个地方,秘密建造了一座避世的村落,等万般准备齐全,他便向先帝请辞,又担心先帝来找,便假借回乡之名,带着全族来到这里,之后……我想想,如今该有三四代了吧。”
少女:“那先帝呢?找不到人,他不会生气吗?”
父亲笑了笑:“当然是很气啊,先帝当时正欲东巡去泰山封禅,要让荆轲陪着一同前往,派人带兵将濮阳翻了个底朝天,最后仍是不见踪影,他自然想到与他关系密切的蒙吕两家,还说要彻查与荆氏有关的一众人等,可东巡行程在即,他便暂罢此事。
“就算是先帝那般强势独断,面对重臣要员也要退步思虑,蒙吕两家根深蒂固,一个握兵,一个掌商,你曾祖父和他兄长又是先帝极为器重的近臣亲信,除却君臣之谊,还有兄弟私交,岂是说查便查的?哦,为父对你说的这些议上之言,听在心里,切勿外传。”
少女郑重点点头,她年纪虽小,但身为蒙氏的第六代后人,家族世代为将,她非常明白其中利害,父亲难得敞开话匣,也只是因为这里远离朝堂,没有外人。
老船夫耳背,全家都在吕氏营生,而棚子里睡着的那个吕氏后人,于蒙家来说自然也不是外人。
父亲继续说道:“等几个月后,先帝东巡归来,也许是在其间经历了不少事,又或许是先帝自己想通了,便放下了荆轲的心结,慢慢地也就不再追究了,说到底,荆轲并没触犯什么,只是带着家人来到这里避世隐居。
“后来先帝知命而终,当今陛下继位,镇压了几次燕楚地的叛乱,重新安定天下之后,广施仁政,轻赋税徭役,抚平了先帝时因苛政而累积的民怨,一通繁忙落罢,转眼已经数年,陛下总会想起荆轲这个人。
“因为陛下年少时,荆轲曾教过他剑术,据说那是一套以守招为主的剑法,看似步步退守、处处被动,却终能反守为攻,一击将敌反制。
“陛下从中受益颇深,将其与治国之道融会贯通,推行儒法兼行,仁政严法相结合,这才有了我大秦五十年的繁荣强盛。
“陛下如今已近花甲,回忆旧事,想念旧人,便派人多方打听荆氏的下落,蒙吕两家也始终没有透露半句,却不曾想,吕氏竟在洞庭与荆氏往来了这么多年,说是避世,倒没断了通向外面的路子,今日我们来,也是为了……”
他话音未落,迷雾遮挡的前路隐隐出现一面巨大的石壁,越来越近,小舟却丝毫没有要停下的迹象,眼看着就要撞上,少女惊叫一声躲进父亲怀中。然而结果却不像意料的那样发生撞船的惨剧,反而缓缓驶入了一个漆黑的山洞。
一直大睡的年轻人也终于被她那声惊叫扰得醒来,迷迷糊糊坐起,但觉周身漆黑无光,便眼也不睁地回头问向船夫:“快到了吧?”
老船夫这回倒是听见了,恭敬回道:“少东家醒了,是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