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今年的第十一封家书了,邢傲略略看了几眼,寥寥百余字,无非是些敦促教诲的话,父亲自从到鄢都任职魏曹后变得越来越啰嗦了,自己所在的军营不过离鄢都二百余里,何必要费那么多时间和笔墨说这么多有的没的。
他仔细地将信纸折好放进胸口的内袋里,从蓬茏草间坐起了身子,是时候回去了,卫严部的甲子营虽然军纪没有千机、百陆那么严,但此时天色也晚,再不回营怕是要被贾志广训斥一番,虽然明天可能就不在这甲子营呆了,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其实,甲子营的校尉贾志广今日却决然不会训斥邢傲的,他此时正在军营十里外雁子城的天宝楼里和其他几个军营的长官们喝得正欢,席间大谈自己是如何培养出了邢傲这个自银甲兵设立以来入围武试的最年轻的一人,高兴畅快得很,此时正是最春风得意的是时候。
多年前他曾在鄢都的集市上遇到过一个落魄的占星师,说他在四十岁时有贵人相助,今年他正好四十,这个贵人必定就是在军中风头最盛的邢傲了。
邢家三代从军,邢傲的祖父邢礼昭更曾身披银甲随先帝征伐过九州,卸甲后受封恭阳候,赐鄢都内城府宅,仆眷三百,良田百亩,邢傲的父亲邢仕君自幼多病,在军中多任文职,而邢傲却自幼聪颖,十三岁拜师刀客常万里,随其周游各州,又在齐州结识名匠武广城,受赠名刃盲追和文龙破岳。
十七岁邢傲回恭阳候府,众人皆赞其英武,袭承了祖父的神威,其实邢傲在懂事起便没和寡言的恭阳候多说过几句话。
十八岁那年邢仕君安排邢傲入军,真武三年,真武帝派兵肃清朔州虎豹骑余部,从柳州调回千机营两支小队为先锋,百陆营为主力,邢傲所在的甲子营虽也随军出征,但只负责后勤和部队给养。
朔州仅存的两千虎豹骑一直是东方信常的心腹之患,此番派出卫严部主力,本想一举将其歼灭,不料这两千虎豹骑当时的统帅季康确是个奇才,他率领虎豹骑在一场大雾的掩护下,成功的在千机营的眼皮下消失,翻过天险祁山,攻入敌后,夜袭甲子营。
季康此举正是要敲断昊军最软的一根肋骨,切断大军后方的补给,甲子营在卫严部战力最弱,自然抵不过这支怀着覆国之恨在朔州密林里蛰伏多年的虎狼之师,夜色之下,甲子营的营帐中哀嚎声不绝于耳。
季康在夜色中看着这一切冷笑,虽然复国一时无望,但能让这些人感受到哪怕一点当年族人在九裘的刀俎下感受到的那种痛那种耻辱,都会让自己好过一些,他笑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狂妄,笑得周身的防备都松懈了,没有感到一丝冰冷的杀意正向自己逼近。
季康终究是高手,恣意狂笑的他在最后一刻还是感到了杀意来袭,但他已经不能完全避开,千钧一发之际他在胯下的云豹身上腾挪了一下身子,一把寒光泠泠的匕首就已经死死钉在了他的右肩上,这一闪身避开了胸口的要害。
季康刚要松一口气,一个黑色的身影却已经扑到了他面前,他高高地跃起,手中的长刀在月色下划过一个简单却完美的弧线,季康在看到长刀撕破夜空的那刻就知道这一刀他躲不了了,刀光笼罩着他所有命门,再怎么闪躲都是枉然了。
这一招本是必杀,季康胯下的云豹却突然奋起一跃,文龙破岳在季康的左肩上砍下,一只钉着一把匕首的胳膊掉在了地上,季康却脱身而逃了,云豹带着他如夜风般遁入了密林之中。
邢傲手持长刀在后狂追,无奈脚力再好也比不过季康的云豹,季康回头望向身后那个持刀的年轻人,他双目赤红,这一望便把他的面容死死地钉在了心里,也钉在他往后的复仇之路里。主将败逃,军心大乱,此时百陆营接报之后也赶来救援,虎豹骑一时溃散,又遁入了群山之中。
而这一役对于邢傲却意义重大,凭一己之力,击退敌将,力挽狂澜,少年英雄,一战成名。
鄢都二百里外,龙喉关接天而起,胤州地处三黄盆地,四周群山环绕,唯独在龙喉关有一处缺口,诸侯纷争之时,陈公仅凭着这一处天险和四万兵马,常年盘踞胤州之地,诸侯多次来犯,都被挡在了这龙喉关外。
九裘皇帝班师回朝后,多次修建巩固龙喉关,到真武帝时,龙喉关已经成为了一座可以容纳十万驻军的要塞,关内没有百姓平民,九千银甲和五万卫严部的皇帝亲兵屯田而驻,选拔武士和银甲兵的讲武堂便设于关内。
十三轮绞肉般的武试比完,邢傲全胜晋级。
但他赢得并不轻松,真武帝尚武轻文,军中不乏高手,邢傲对决多轮之后,感觉到自己一侧的肋骨似乎已经断了两根,气力也有些提不上来,握紧刀柄的手开始时而地颤抖。
在台下观武的几个身披银甲的将领都指着邢傲不停称赞,唯独当中一个一身黑色劲装男子始终一言不发,斜靠在椅背上,好像从头到尾都在打着瞌睡。
那人便是夏长阶,真武帝的九千银甲之师中唯一一个不披银甲也被编入这支战无不胜的队伍中的人,同时还是银甲兵团中最精锐的部队千机营的统帅。
夏长阶之勇,在真武初年便响彻南陆。多少人听到夏长阶三个字都会不自觉地打起寒颤,然而他的战功却鲜被记录在案,因为千机营虽然是从举国之兵中挑选出的精锐,任务却是暗杀,所谓暗杀就是出师无名,真武帝对柳州下的绝杀令便是他们的任务之一。
很多人奇怪为何夏长阶就是不肯披甲,即便是象征着极高地位的刻着流云纹的将帅银甲,他也不肯接受,千机营常年追杀柳州后人,没有银甲就无法抵挡柳州人的秘术,然而这么多年来死在夏长阶那把六尺长的名剑落枫之下的柳州后人却从未能伤过他分毫。
第十五轮结束,邢傲浑身浴血,这种残酷的比试从不讲究点到为止,用贾志广的话来说,跟战场比起来,讲武堂的武试好在死了有人收尸。
今天虽然没有死人,半死倒也有几个,十五轮过去,邢傲魁首之位已定,现在只待几位银甲兵的统帅们举牌定夺了,无论进了银甲兵团的哪个营都是光耀门楣的大事,特别是对于邢傲的父亲,在自己这一辈没有袭承的恭阳侯的银甲,终于到了自己儿子这一辈,又将这份荣耀继承了起来。
这下父亲和祖父都该满意了吧,邢傲疲惫地笑了笑。
而此时,一直在下面打着瞌睡的夏长阶却突然提起身后的长剑,用剑鞘敲了敲身旁一位统帅举起的邢傲的名牌,那位统帅便立刻将名牌收了起来,军中除了卫严部的大将军武安忠,没有人不忌惮夏长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