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非我一哂:“任公子当真不愧不解人也。”
任公子肃容道:“时兄弟自是雅人,便若谪仙之清,误坠污浊江湖,只叹此间尽是俗物,江南也是庸才,也只好小老儿来强作这知音解意之人了。”
时非我一叹:“大盗却是名士,劫匪强作解人,任公子却是苏友白,唉,时非我也只好滥充雅人了。”
任公子道:“大雅久不作,凤歌笑孔丘。时兄弟亦歌亦狂,任情率性,自是真名士真风流真雅人,想当初你我相见,月夜西湖,时兄弟一壶酒一方醉,别样情趣别样人,便令小老儿一见倾心……”
时非我截口道:“为何?”
任公子吸一口气,抑扬顿挫地朗声道:“那西湖苏堤,千百年来赏过之人不知多少,可谁有你我二人当时情趣?又谁有你我二人当时心情?时兄弟岂不闻昔人云:……苏堤一带,绿烟红雾,弥漫二十余里。歌吹为风,粉汗为雨,罗纨之盛,多于堤畔之草,艳冶极矣。然杭人游湖,止午、未、申三时,其实湖光染翠之工,山岚设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始极其浓媚。月景尤不可言,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别是一种趣味。此乐留与山僧游客受用,安可为俗士道哉!”
时非我抚掌道:“善哉斯言,于我心有戚戚焉!当时任兄见我纵情放醉,即占一联曰:过板桥,上东坡,寄爱山水虽乐意,少游便回。隐约劝谏,不知任兄还记得否?”
任公子道:“自然记得。时兄弟张口便对:隐兰谷,卧西涯,纵情江湖自在心,易安不归。虽不甚工,却高洁飘逸,令人闻之心折,那便是你我倾盖莫逆的初见。”
时非我凝注着他,脸上神情古古怪怪地,忽然吸一口气,仿佛便在这一转念间下了一个非常重大的决心:“那么我便是要相信你这一次了?”
任公子面色淡淡的:“只怕你是应该相信我的了。何况这以后我还要相信你呢。”
这两句话奇奇怪怪,众人听在耳中,如蒙鼓里。时非我脸却蓦然一寒:“最好交情相见初!那你还是我那倾盖莫逆的知已、江南名士苏友白呢?还是等在这里为这神龙令的专钓大鱼任公子?”
任公子一声长叹:“人生自是有情痴。任公子就是苏友白,苏友白却是任公子,这实在是令小老儿也无可奈何的事啊。”
时非我道:“那你到底是谁?”
任公子反问:“你呢?你又是谁?余惊澜?萧谈笑还是时镖头?”
时非我道:“现在只怕还应该是蝇利营营的时镖头!”
任公子叹气:“那么我也只好是专钓大鱼的任公子了!”
时非我眼一横桌上那藏着神龙令的盒子,冷冷道:“东西在那里,你不妨尽管取去。”
任公子道:“那也只好得罪时镖头了。小老儿不得已与你动手,那是万分的不情不愿,想你我虽是仅仅两次相见,却情同知已……”
时非我忽然打断了他:“任兄真的这样看我?”
任公子正色道:“小老儿行事虽然荒诞怪僻,却是从不说违心之话。”
时非我忽然怪笑一声,尖声道:“好!士为知已者死,女为悦已者容。你既如此看得起我,我就交定了你这位朋友!想那楚霸王有割头送友之举,我今日便将这盒子送与你!”
任公子仿佛一下子愣住。他没有想到刚才还在为这个盒子拼死血斗,这时却轻轻易易地送了,那茶窠里外所有的人也都愣住,他们都瞪大了眼看着他,就像在看着一个三个头六只手的妖怪。这并不是一般的可以随便送人的东西,那是“天下英雄我第一”的神龙门的神龙令,而且还是他自己所保的镖,他是镖头,可是这个镖头却这样随随便便地就将他所保的镖送给了一个前来劫镖的人。
时非我笑了,他仿佛很得意,又仿佛很伤心,他就那样大笑着忽然转身冲出了茶窠,丢下这一群呆愣了的江湖汉子,一路狂笑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