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
“我们在微醺中不欢而散,汤米还是放我走了。临走前,他说,如果下次见到我,希望我们不是敌人。”
“你后来还见过他吗?”
“这件事情……其实我不确定。”
“为什么不确定?”
“在解放达豪集中营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德国军官从一条小道逃跑。我喊住他,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就那个眼神,无比熟悉,无比熟悉。”
“那你为什么不确定是汤米呢?”
“他的眼镜不见了,从脖子到整个右脸有很大一块烧伤。这块烧伤赤红赤红的,看起来像块剥了皮的牛肉。那个书呆子汤米,漂亮的德国军官不见了。我面前的是一头受了惊的野兽。
我把步枪放下,用德语和他说,跑。那个德国军官愣了一下,飞速逃走了。
在那之后的事情你也都知道了,我被炸断了一条腿,失去了一只眼睛。我常常想,如果汤米当初没有放我走,也许我也不会放走那个不知道是不是汤米的德国军官。我们之间扯平了,互不相欠,下次再遇到他,我一定会开枪的。”
“可惜你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皮特叹了口气:“你知道夺取其它人的生命,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
“你说说看。”
“我以为会是很强大,很好的感觉,就好像自己是万物之神,凌驾于生命之上。但其实,我在把子弹送入其他人的身体里的时候,只有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他们临死前看着我的眼神,会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的梦境中反复出现。
也许我不害怕杀死一个生命,我害怕的是死神的拷问。”
“死神在拷问什么?”
“死神在梦中一遍遍拷问我,力量让我成为了一个怎样的恶魔。”
“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从来没有回答过他的拷问,我害怕,我颤抖,我从眼泪或者大喊中醒来,巴不得在此时此刻杀死身边的一切,才能平息我此刻的无助。”
“你现在还会经常做噩梦吗?”
皮特看着我,眼神空洞:“我现在难道不在梦中吗?你难道不是死神吗?”
“你希望自己是在做梦吗?”
“我更希望自己已经死了。”
“那你的愿望达成了,你现在的确已经死了,正在地狱中与我谈话。”
“为什么死亡和噩梦的感觉这么相似?”
“哪里相似?”
“虽然痛苦,但这些痛苦和醒着的时候相比,都可以忍受。”
“为什么可以忍受?”
“因为无所谓了。”
“什么无所谓?”
“一切,集中营,军衔,政客们的把戏,战争与和平,一切都无所谓了。”
“如果有来生,想要做什么呢?”
“做个花农吧,种一片一片的玫瑰花。”
“然后呢?”
“希望那些曾经收到过战争伤害的人们,能够在花儿中找到一些安慰……至少,希望我的灵魂,能在玫瑰花海中,得到一些安慰。”
“嗯,你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人生怎样才能过的不痛苦?”
“痛苦的体验是人性学习中必要的,虽然痛苦不可避免甚至不可预料,但至少可以在能放松的时候,尽量放松一些。”
“怎么放松呢?”
“种种花,挺好的。”
“这是你们东方人的思想吗?”
“这个思想是不分东西方的,所有人都希望过的更好,更轻松,不是吗?”
皮特没有说话,他看起来已经要困的睡过去了。
“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劝慰道。
皮特撑起木棍,摘下军帽对我微微点头:“愿主保佑你。”
“再见。”我说。
失去了半条左腿的英国士兵,侧着身子支撑在那根粗糙的木棍上。战争曾经夺去他一部分的躯体,战争也让他找到了和平的寄托。
我看着他一瘸一拐走出事务所的身影,想着,也许一切发生在世间的暴力都并不是荒诞,并不是毫无意义。我生前极其憎恶战争,但若没有战争,也许和平的价值也就变得单薄无力。
付出的越多,获得的才显得越为珍贵,这个深埋在集体潜意识中的逻辑不知道接下来还会让人类付出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