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不能抽雪茄?”
“不能。”
约克叹了口气,换了条腿搭在膝盖上:“我大学的时候就病了,双向情感障碍(Bipolar),这是医生告诉我的。我自己倒是觉得自己没病,只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会怎么样?”
“会很悲伤,很悲伤,悲伤到呕吐,想要杀死自己。我有无数次想要杀死自己。但有时又会很亢奋,感觉自己什么都能做!无所不能!没有中间地带,执笔大人,你能想象吗?我的一生,如果没有酒精和药物,就只能在极度悲伤和极度亢奋中反复横跳。很累,我真的很累。”
约克突然咧嘴一笑:“你知道我自杀的那天,发生了什么吗?”
“发生了什么?”
“我刚和我哥哥大吵了一架,他骂我是个无药可救的失败者,我推了他一把,他摔在地上,崴了脚。我对他吼道,这辈子我都再也不想见到你了!然后我就去柜子里找我的波旁威士忌。你猜怎么着?”
“酒没了。”我说。
约克笑了,继续说:“对,酒没了。我的威士忌是和我的猎枪放在一起的。你说,我都打开柜子的门了,总得拿一样东西吧。”
“然后你就开枪杀了自己?”
“如果我这可悲的一生让我学到点什么的话,那就是,一个清醒的人是绝对不会冲自己抠动扳机的。”
“所以你做了什么?”
“我拿着我的猎枪,开了五个小时的车,到了两百公里以外的城镇,抢劫了那里的一个卖酒的商铺。店主……是个黑人老太太。我当时很害怕,很害怕。其实我不想要柜台里的钱,我只想要店里的酒,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冲她举起了枪,她抬起双手,盯着我……上帝啊,我至今无法忘记她的眼睛……她的眼神里没有害怕,一点都没有。”
约克顿了顿,他的呼吸在颤抖,但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她的眼中只有鄙夷,是那种能把你的尊严彻底踩踏在脚下,磨碎,磨成粉末的那种鄙夷。‘不要那么看着我!’我冲她喊。可是没有用,没有用,她根本就不怕我。我开枪了……”
“她死了?”
“我……我不知道。我开着车一路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平复下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在哪里了……是的,我不知道我在哪里了。天黑了。路边是大片大片的玉米田地,空气还是熟悉的路易斯安那的味道……副驾上放着我刚刚抢来的两瓶酒,两瓶加起来不过四十刀的伏特加,是用那个老太太的生命换来的……”
“然后呢?”
“我好难受,好难受,只想把自己喝死,喝到死为止。我灌了半瓶伏特加,真难喝,胃里烧的难受。我很快就神智不清了。我打开车的后座,躺了进去,看到猎枪还放在副驾驶上。我把枪摸了过来,伸进自己的嘴里。远处好像隐隐约约传来了警笛的声音……我开枪了。”
“你杀死了自己,之后发生了什么?”
“等我再睁眼的时候,我正在往下坠落。我的胃里还带着伏特加的灼烧感,加上失重感,我在下落的时候就吐了出来,呕吐物又飞到了我自己的身上。我还在想着要怎么把呕吐物清理干净的时候,就已经摔在了那个悬崖上。悬崖下面是红色的海。我不知道我在哪里,身边的一起落下来的人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有的在笑,有的在哭,很吓人。旁边一个长着牛头人身的魔鬼和我说……欢迎来到地狱。”
“你后悔自己杀了人吗?”
“我杀死的不是她!不是那个人!是她的眼神!我的上帝啊,如果把我放在同样的状况里一万次,我可能都会做同样的决定。我受不了那样的眼神!”
“所以你不后悔。”
“我不知道我后不后悔……我很想家,想回去。”
“你接下来打算回人间去吗?”
“我不知道,我听别的鬼说,如果回到人间去就要重新开始了。我不会记得之前的家人。那我回去也没什么意义。”
“不回去的话,就是继续呆在地狱里。”
“呆在地狱里的话,至少我能拥有和哥哥,和母亲,曾经我们所有人在一起的回忆,不是吗?”
“嗯,那么好,”我放下青玉笔,“今天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可是……你还没有帮我写信呢。”约克说。
“我没有答应要帮你写信。”
“执笔的工作不就是运输文字吗?信件本身就是运输文字,不是吗?这是你的工作。”约克一激动,脖子红了。
“一,不是所有的文字都需要我来运输。二,既然是我的工作,运输和记录的文字内容也当由我来抉择。三,遗书本就是你自己应该写的东西,并且是生前就应当写好留给活人的信件。你已经错过了生前的时机,没有任何人可以为你代劳此事了。”
“可是……可是……”
我已起身准备送客:“时间差不多了,请吧。”
约克站了起来,有些失落:“我觉得我什么都没得到。”
“你想得到的东西,不在我这里。”
“那在哪里?”
“你在地狱里转转,看看能不能找得到。”我回答。
约克走向门口,一句话都没有说,关上门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