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这一幕,愣了神,已经全然忘记了我自己还泡在它的呕吐物里这件事。
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来,大鳄睁开眼睛,是十二岁男孩儿的模样。男孩儿还坐在自己的粘液里,眼神迷茫,如大梦初醒:“我……你……刚刚发生了什么?”
我从粘液中爬起来,甩了甩双袖:“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男孩儿盯着我看,眼睛是全黑的,没有一丝眼白,也读不出任何情绪,“我认得你,你是地狱新来的执笔大人。”男孩儿转头看了看这片已经不成模样的事务所,“这片狼藉……是我干的吗?”
“是……狼藉无关紧要,”我看了看四周,终于在地板上重新找到了我的笔和纸。我掳了把桌面,摊上笔纸,“你的故事说完了吗?每位鬼魂只有一次机会……”
“执笔大人,我想起来了,”男孩儿端庄地坐在木桌前,双手像个三好学生一样摆在桌上,“我是从哪里来的,我又该去往哪里。”
青玉笔已经重新变为正常的大小,我重启了一张宣纸,写了下去。
“我叫王明源,是第八中心初级中学的学生。我喜欢物理,化学,不喜欢英语和体育。”
“很好,王明源,你之前那个肉球一样的身体是怎么回事?还有你所说的你的妈妈,又是怎么回事?”
王明源侧头想了一下,继续说道:“我有一个很严厉的妈妈,经常打我,但我很爱她。我努力学习,都是为了她,只要她开心,我什么都愿意做。可是有一天,我英语考砸了,没有及格。老师把我妈妈叫来学校,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狠狠批评了我,又撕了我写的英文作业本。我好难过,我只想回家蒙在被子里大哭一场。这时我妈妈来了,我妈妈看到我站在走廊外面红着眼睛,扬起手来打了我两个耳光。所有人都看见了,我的好兄弟看见了,我喜欢的女生看见了,全年级的人都看见了。我此刻只想彻底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于是我就这么做了。”
“你是怎么做的?”
“我从十三楼跳了下去,在半空中就失去了意识,等醒来的时候,已经在云上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看见我妈妈在哭,我不喜欢她哭的样子。我喜欢她笑。我很难过我伤了她的心,”男孩儿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垂下了眼帘,“我想找一个爱我的妈妈,不会打我的妈妈,我真的,好想好想,要一个好妈妈。”
“你找到了吗?”
“我在云端上看到了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我觉得她会是一个好妈妈。”
“为什么你觉得她会是一个好妈妈?”
“她长得很漂亮,很温柔,和我年龄差的不大,应该会很理解我的。”
“但是她还没准备好生下你。”
黑色的眼泪从男孩儿的眼中流了出来:“执笔大人,为什么我就找不到一个好妈妈呢?我真想要一个好妈妈呀。”
“什么才算是一个好妈妈?”我用一只手撑着脑袋,认真看着面前的孩子。
“对我好,不打我,不会逼我学习,我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
我放下了青玉笔,靠在粘液已经干了的椅背上:“我们假设你现在已经找到这样一个好妈妈了,你长大了,然后呢?”
“然后我会过得很开心啊,一切都很好。”
“看来你已经知道你的去路了,那为何还在地狱逗留,不离开呢?”
男孩儿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因为我找不到这样的妈妈,我就不想投胎。我在这里呆了好久好久呀,呆的越久,我就越饿,就想吃东西。看到什么就吃什么,我吃了死人的残肢,也吃了误入此地的游魂,就变成了之前那个模样。那副模样,是不能投胎的,生出来也是怪胎,是活不下去的,妈妈也是不会要我的……”
“说实话,你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继续在地狱呆着,要么投胎转世。人生在世都没那么多任性的选择,死后就更少了。当然,如果你想要等一个好妈妈,也可以等。地狱里的时间是无穷无尽的,你可以永永远远等下去。”
男孩儿没有眼白的双眸死死盯着我,头脑里在飞速地思考,我甚至能听到他脑中传来的风声:“执笔大人,我是不是该长大了?”
“出生,成长,生老病死,是每一位世人都要经历的过程。”
“可是我还没有准备好,我不想经历那些痛苦。”
我看着他的双眼:“变成肉球就不痛苦吗?”
“也……也是难受的。”
“你所经历的痛苦都不是无效的,只要你全然用心去体验,接纳,也许会痛到死,但我们总能活过来的,不是吗?在活过来之后,你就又学到了一些新体悟,成长就是在拉扯和撕裂中完成蜕变的。这些道理听起来不能再容易,但做起来并且反复去经历就是另一回事了——去哭,去笑,去获得,去离别,去爱,去心碎,就是人生啊。”
“原来……人世间的生活,是这样的吗?”男孩儿的样子看起来似懂非懂。
“接下来你来选择吧,你是想要留在这地狱中,还是去往人间?”
“我想去爱别人,但我不知道该爱谁?”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带着男孩儿走到事务所门口,打开大门。一阵阴风瞬间灌了进来,吹散了残留的腐败气息,灌进了独属于地狱的腥气。门口,各种孤魂野鬼正在毫无目的地行走着,瘆人的叫声时而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男孩儿站在我身边,我们一起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一切。
“你看他们,”我指着远处的那些鬼魅魍魉,“这个问题,你在地狱中好像找不到答案。”
男孩儿没有说话,但他的身体却开始慢慢发光。眼中的黑色褪去,黑白分明的眼球显露了出来。男孩儿突然抱住我,他的双手冰冷,但躯体是温暖的,像活人那样的温暖。
“谢谢你,执笔大人,我想走了。”
我摸着他的脑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祝福你,孩子。”
男孩儿的身体在我的怀中变得越来越亮,越发轻盈,明亮的白光吸引了那些孤魂野鬼的注意。他们呆立在原地,双目空洞地看向我们。地狱的天空裂开了一条细缝,像是沉睡的眼睛终于睁开了。孩子的身体如萤火虫那般慢慢向上漂浮,千万光点向裂缝处汇去。
“再见,执笔大人。”他的声音还在空中回响。
“再见,”我说,“再见。”
我看着男孩儿慢慢消失在天空中,裂缝重新闭合上,地狱再次陷入沉睡中。
我转身回到事务所里,眼前的狼藉还在述说着刚才所发生的事情。
我拾起地上散落的宣纸,随手放回桌上,宣纸上还写着“大鳄”的名字。
门外的孤魂野鬼嚎叫着,桌上的蜡烛静静燃烧,收拾起来这烂摊子,可是需要花费点功夫了。
我这么想着,一股喜悦却从我的胸口传来,我把写着“大鳄”名字的宣纸揉成球,在蜡烛上点燃,纸球在空中燃烧,绽放如绚丽牡丹,最后化为灰烬,散落在了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