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男人叫托马斯,是个完完全全的西洋商人,他从自己的国度运来各种新奇的机械金属玩意儿,换些茶叶丝绸,再带回去卖给富人贵族。佐铃姬儿时见过这个男人,他曾经是自己母亲的情人,现在是自己的。
这个男人经常来看望佐铃姬,随着他来访次数的一次次增加,佐铃姬的房间里也被逐渐堆满了各种西洋玩具。有上了发条就会唱歌的黄铜小鸟,也有镶着地中海贝壳的首饰盒,但在这所有的玩具中,佐铃姬最喜欢的是一面镜子,一面刚好可以映出她整个上半身的银镜。
在此之前,佐铃姬只见过黄铜镜,总以为自己的皮肤也如黄铜镜中的一样,暗黄的带着锈迹。而在这面银镜中,她一切的面貌都被完完全全地还原了——小麦色的皮肤,浅栗色的双眸,几颗雀斑点缀在两颊。她常常出神地盯着镜中的自己,像是在看另一个陌生的人:这张脸是属于我的吗?还是属于我母亲的?还是属于我那未知的父亲的?
她正这么看着的时候,房间一角婴儿车中的孩子哭了。佐铃姬走去抱起自己的孩子,孩子的头发像佐铃姬一样,乌黑发亮。但眼睛却像那个少年,碧绿的如她从未见过的绿水青山。
托马斯看佐铃姬总是盯着银镜发呆,以为她爱这银镜,便在她二十五岁生日那天,送了她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立在地上,足以让她看到自己的全身了。她亲吻着托马斯,虽然她讨厌托马斯的络腮胡总是把自己的脸颊蹭地通红,但她此刻只想报答他,而这是她唯一知道如何报答托马斯的方式。
那天晚上,托马斯在她身边睡着了,沉重的鼾声让她思念起乔曼成来。乔曼成熟睡时的呼吸都是轻柔的,似乎在有意控制不去惊醒枕边人。
佐铃姬这么想着,起身从床上坐起来,走到那面硕大的银镜面前。
银镜里的佐铃姬赤裸着身体,浑身散发着一个妙龄女子的妩媚气味。她的指尖触摸着冰凉的银镜表面,像是抚摸着自己的皮肤。坚硬,冰冷,令人喜爱但又难以靠近。
“乔曼成是最喜欢我跳舞的,但我从未看过自己跳的舞呢。”
她这么想着,从衣橱中拿出红色舞衣穿在身上,又拿出亮片金链系于腰间。月光穿过木窗照射在她身上,她步伐轻盈,看着银镜中如天仙般的女孩儿,翩翩起舞。
“后来呢?”我问道。
“第二天,我死了。”
“怎么就死了?”
“都是那银镜害的。我看着镜中的自己,越跳越快,越跳越快,觉得自己被困在那镜子中了,”佐铃姬拿着茶杯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我好害怕,好害怕,我想要离开这里,我不想被困在镜子里。我已经不是我了,我从来就没有做过自己……”
我放下青玉笔,继续听佐铃姬说了下去。
“那一刻,那一刻我只想离开这里,离开镜子,用什么方法都可以……月光变得好亮,好亮,像是正午的太阳。一切都藏不住了,我的孩子在哭,我想要去抱她,但我离不开这镜子里的世界,我离不开这镜子……除非……”佐铃姬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让镜子碎裂。”
佐铃姬用尽全身力气撞向那面镜子,在巨响中,镜子如烟花般炸裂,无数碎片扎入她的身体中,而最致命的一片,插入了她的心脏。佐铃姬死了,房间中的婴儿还在哭着。
我看向佐铃姬身上的玻璃渣子,是一片片小小的镜子。每一面镜子中,反射着我的脸。
佐铃姬站起身来,微微欠身向我致意:“谢谢,执笔大人。这些陈年烂谷子的事情,说出来,心里果然好受了很多。”
“我能做的,只是把你的故事记下来而已,本职工作,不必多谢。”
“我有一事,不知该不该问。”佐铃姬犹豫了一下,她身上的一面面小镜子反着颜色各异的光。
“请说吧。”
“大人,我们都是为爱情而活着的吗?”
“我们,是指谁?”
“我,你,这地狱间的孤魂野鬼,世间的众人……也许,三界苍生。”
“我们为很多事情而活着,爱情是其中的一部分。”
“大人,你为了什么而活着?”
“我还没有因任何事而死,所以我也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着。”
佐铃姬停在原地想了想,微微低头致意,推门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