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川,自古一直是中原文化荟萃之地,也是华夏诸多姓氏发源地。
如今提到颍川,下意识想到的必然有“颍川四长”。
“颍川四长”指的是在士林中饱有声望的四大名士——钟皓、荀淑、韩韶、陈寔。
这四人都曾担任县长之职,并以清高有德行闻名于世,同属于清议派,又都是颍川人,所以得到“颍川四长”的名号。
或许是名声经营有道,或许是士人诚意推崇,反正这四人之名一与颍川相绑定,当即天下皆知,声望与日俱增。
再加上四人所在家族之后辈也是才士辈出,于是,钟、荀、韩、陈四家得以后来居上,一跃而进入中原士族名门之列,颍川四长之名也逐渐发展成了“颍川四姓”。
朝廷爆发党锢事件之后,中原士族涉党者遭受朝廷打压,颍川四姓一样被波及,四姓族人或被禁锢、或主动隐退,全部退出了官场。
隐退之后,四族中,年岁或名气大的纷纷开办私学,讲经授业,年轻士子或闭门读书,或四处游学。
在颍川四姓带动之下,颍川各士族名门或名士争相效仿开办私学、收纳学子。
一时间竟使得颍川学风鼎盛,不仅深受本地士人追捧,其他州郡士子也是趋之若鹜,纷纷慕名前往求学。
渐渐地,士人将以颍川四姓族学为首的各私学合称为“颍川书院”,颍川书院之名开始享誉天下。
至此,颍川四姓的名望更是再上一个台阶,几乎成了中原士族之领袖。
不得不说,在这个书籍无法普及的时代,知识才是真正的力量,有了知识就有了名望,有了名望就掌控了舆论和话语权。
虽然颍川四姓已无人在朝廷任职,却丝毫无损于其对朝廷的影响力。这与党人存在毫无二致,其不在朝廷,朝廷却处处是党人的影子。
此前,天子刘宏让蔡邕等人举荐人才,露了点宽宥党人附属的苗头,党人立刻闻风而动,占了不少举荐名额。
颍川四姓也不例外,相约推荐各家子弟,最终选定三人,分别为钟家钟繇、荀家荀攸、韩家韩馥,除了陈家由于个中原因没有人选之外,刚好一家一个。
这三人的身份也有讲究,全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在各自家族属于小字辈,锋芒未露,既保证了嫡系出身,又没有太深的名流烙印,而且与党人的牵连介乎于有无之间。
真正是做到了可进可退,可见几大家族的用心良苦,不无对朝廷的试探。
而如今,先前举荐名单尚未落定,天子却又发布《求贤诏》,扩展了征召范围,明显表现出对举荐名单的不满。
从这方面看,党人包括颍川四姓的试探无疑是有效果的。
言归正传,天子下诏求贤的消息传到颍川,四大家族反应很快,各家私下里议论纷纷,都揣摩着天子的意图。
最终荀家的荀爽牵头,召集各家主事者碰面,并着意叮嘱带上先前举荐入朝的几个小辈。
荀爽,字慈明,颍川四长之一荀淑第六子。
荀淑一共有八个儿子,号称“荀氏八龙”,荀爽是其中最杰出最有名气的一个。
荀爽曾在朝中为官,因涉党事,南逃到汉水之滨,后潜回颍川老家隐居,着意著书立说,再博得“硕儒”之名号,在中原士林中声望卓著,是目前颍川四姓中除了陈寔外名气最大的。
这天,荀家大开中门,迎接另外三家客人来访。
其实,以四家之渊源,平日里时常联络,往来频繁,哪怕如今日般四家会晤也是不少,原本无须郑重其事,如此做也是展现给小辈看的,适当的仪式感能增强小辈对家族的融入度和向心力。
韩家来的是韩融,带着族侄韩馥;
钟家来的是钟瑜,带着侄子钟繇;
陈家来的是陈纪,带着年方十二岁的儿子陈群。
韩融、钟瑜、陈纪分别是颍川四长中韩韶、钟皓、陈寔之子,也是各家的中坚人物和明面话事人。
韩馥、钟繇与荀家荀攸正是先前一同举荐入朝的三个预备出仕者。
荀家参与接待的除了荀爽及其次子荀棐,族孙荀攸外,还有荀二龙荀绲与其次子荀谌、三子荀彧。
不得不说,荀家人丁兴旺,远超过其他三家,如果不是陈寔还健在的话,荀家名望极有可能超脱颍川四姓范畴,而更上一层楼。
众人见礼之后,荀绲、荀爽引韩融、钟瑜、陈纪进入早已备好的酒筵,小辈们也随着敬陪末座。
一番闲谈之后,话题很快引到了天子求贤诏上面。
“列位世兄如何看待天子求贤诏一事?”韩融问。
“天子文采不错。”陈纪率先答道。
众人先是一愣,继而哄然大笑。
年龄最小的陈群不明所以,于是悄悄问身边的荀彧:“大兄,我父所说并无异处,诸位叔伯为何发笑?”
荀彧今年才十六岁,其实也不是很明白,不过他不想在这个叫自己“大哥”的小子面前失了面子,脑瓜飞速转动一番之后,解释道:
“天子文采虽然不错,可对列位叔伯来说,也不过尔尔,徒为笑谈而已。”
“这样啊。”陈群恍然大悟,心说也是,天子的文采再好,又怎入得了在座叔伯们的眼,他们可都是享誉天下的名士鸿儒。
荀彧很享受陈群投来的钦佩目光。
待陈群的注意力转向别处时,荀彧转头悄然问另一侧的荀攸:“方才陈叔所言是何意思?”
荀攸看着这个年龄比自己小的叔叔,收敛笑容,轻声答道:
“陈先生的意思是求贤诏也就文采有点看头,实际难以起到什么作用。”
“噢。”荀彧略显尴尬地瞅了眼陈群,见他没有注意到这边,轻吁了一口气,正襟危坐,若无其事地看向上首的大人们。
这时的荀彧怎么也不可能想到,身边这个叫他大哥,比他小四岁的小子,未来会成为他的女婿,现在这点小场面,怎么也尬不过“大兄变岳父”吧!
且说众人笑过之后,陈纪这才正色道:
“话说这天子自今年病愈之后,举动每每出乎意料之外,好似变得明智起来,实在怪异之极。”
“大概是一场重病让天子变通透了吧,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也有大彻悟。”钟瑜接口道。
“不。”荀爽摇头道:
“依我看,天子是否彻悟暂且难说,聪慧倒是一向不缺,只是这聪慧对大汉社稷是利是弊更难说了。
以往天子禁锢我等士人,重用宦党,征召文艺小人,昏招频出;
现在下诏求贤,还欲亲自殿试,看似贤明之举,实质与过去并无二致,无非想要建立完全听命于天子的帝党。”
“慈明公一言,令融茅塞顿开。”
韩融抚手道,“天子在求贤诏中说‘唯才是举’‘毛遂自荐’,绕开了察举制,让寒门及平民士子有了面见天子的机会;
再以殿试选才,如此一来,用人全操于天子之手,还真如慈明公所说一般,与过去任用私党一脉相承,只是现在这一手更高明吶。”
“当今天子雄心远志,这是想学先汉孝武皇帝啊!”荀爽补充道,其语气冷淡,看似赞许之言,听来却毫无欣赏之意。
这也不难理解,士人们向来尊崇圣人王道礼制,提倡君君臣臣、各行其是,由此对汉武帝观感复杂。
一方面赞颂汉武帝独尊儒术的圣举,另一方面又抨击其大权独揽、独断专行、无视臣权的霸道作风。
在如今的儒生们心底,汉武帝的“武”字大概没有多少赫赫武功之意,只剩下穷兵黩武了。
荀爽更是持这种观点的主力派,当今天子有学汉武帝做独夫的苗头,他能有好感才怪。
在座诸人显然也了解这一点,都明智地没有接口。
只有韩融叹息道:“天子此举明显有排斥名门望族之意,几个小子入朝应试恐难有作为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