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筝的声音戛然而止,好半晌,她才颤巍巍地抬起头,红着双眼,身子在风中瑟瑟发抖,像只小白兔。
那目光叫姚清让不忍对上,别过头,暗骂自己是否太过残忍。
月移风动,宋筝却在这时,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没,没关系,当鸢姑其实挺好的,就能,就能继承筝坊的秘术了,还能做出犹如活物的风筝,挺好的,真的……”
翻来覆去的话中,分明是柔里带泪,反而叫姚清让难过不已,鼻头一酸间,就想开口重新决定,却只听到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宋筝心神大乱下,竟然一个没站稳,栽倒进了湖中央!
只听得岸边传来一声大叫:“阿筝姐姐!”
一直躲在树后窥探的穆甜儿猛地跳出来,提着裙子拔足狂奔,一边跑还一边拼命招手:“来人啊,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六)
从湖里捞出来的宋筝染了风寒,卧病在床,穆甜儿守在床边,一勺一勺地喂她喝药。
喂到最后,她忽然把碗一顿,药汁四溅中,一张小脸气呼呼的:“姚叔叔怎么回事?脑子被驴踢了吗?干嘛要拒绝你,他还能上哪找这么好的姑娘去?他莫非想打一辈子光棍么?亏我还为他出谋划策,当尽军师,真是,真是气死我了!”
一通发泄后,又像想起什么,赶紧摸出丝帕,手忙脚乱地去替宋筝擦眼角的泪:“对不起对不起,阿筝姐姐,我不是有意提起的……”
她越擦那泪却掉得越多,像坠了线的珍珠,滚滚而下,无声无息地浸湿了枕巾。
擦到最后穆甜儿也无力了,扔了丝帕,哇哇跟着哭:“都怪我娘,都怪她!”
汹涌大哭间,反倒把床上的宋筝惊起,她顾不上自己,赶紧先去安抚穆甜儿。
安抚了好半天后,两人筋疲力尽地依偎在一起,穆甜儿在宋筝怀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抽噎着:
“我一点也不喜欢我娘,她太自私了,眼中只看得见自己那点情爱,将别人都视若草芥,从小到大她就没给过我一个笑脸,好像我不该来到这世上,不该做她的女儿,她还真当人人都欠她的么……”
声音里夹杂着又爱又恨的复杂情绪,床上帘幔飞扬,宋筝怜惜地抚过穆甜儿的长发,一声轻叹:“你娘却也是个苦命人,稳当平顺的一生,不该遇上了你爹,情之一字,的确煎熬……”
说到此,竟生出一番物伤其类,兔死狐悲之感,宋筝不禁潸然泪下。
门外的姚清让站得腿都僵了,手中的一碗药已尽凉,他耳边听着宋筝的泣声,缓缓靠着门滑坐下来,一时五味杂陈,双眼泛红。
过堂风拂过他的衣袂发梢,他从没有一刻那样怀疑,怀疑自己的苦苦守候,真的有意义么?
来年春日,宋筝正式接过《鸢经》,成为筝坊新一任鸢姑。
这一年,她才十八岁,却好像一生都已经走完了。
仪式上穆甜儿哭得不成样子,姚清让牵着她的手,也模糊了视线。
仿佛还是十年前那个春天,他初到鸢城,宋筝带着他四处看看,虽然话少却字字戳心。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那年春衫飞扬的小女孩对着他轻轻吟道,仿佛不经意,无一字相劝,却句句暗含抚慰,他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是极感动的。
如今时光荏苒,那个当年默默跟在他身后的小姑娘,接过担子,摇身一变成了新一任鸢姑,守着筝坊将终生不嫁,他竟生出万般不舍,如锥刺心,带来一片迟缓的疼痛。
城门相送,宋筝换上鸢姑的穿着,长裙摇曳,目光泓然。
她说:“姚大哥,你今年也二十有五了,该找个好女子成家立业了,莫再枯等了,有些东西是强求不来的……”
就像……他之于穆妍,她之于他。
姚清让长睫微颤,四野风声中,情不自禁伸出手就想拂过宋筝一缕碎发,宋筝却一颤,退后一步,许久,在他讶然的眼神中笑了笑:
“如今成了鸢姑,可就不能再像往日一般与你打闹了,快去吧,明年春日,我会在筝坊沏茶以待,等你和甜儿的到来……”
跨马而去,姚清让频频回头,宋筝站在城门口挥手送别,夕阳下的剪影说不出的温柔,宛若仕女图里送丈夫离去,等待丈夫征战归来的妻子。
姚清让心头一疼,风声飒飒中,忽然就有了那么一丝悔意,悔得双手一紧,脸色都苍白了。
穆甜儿也跟着他回头,仰首看见他眸底的波光,好气又无奈,在他怀里哼哼:“姚叔叔,你真是天底下最笨的人了!”
(七)
最笨的姚清让在这一年春末,风尘仆仆地赶到鸢城,问了宋筝一句话:“阿筝,你愿意与我成亲么?”
一切发生得太不可思议,像双十年华老天爷馈赠的礼物,宋筝仿佛掉进一场好梦中,受宠若惊,却又诚惶诚恐地害怕梦醒。
姚清让也没解释太多,只是似乎赶时间,催促宋筝赶紧收拾东西,跟他离开鸢城。
于是在一个半夜,宋筝带走了自己做风筝的行当,留下一张字条,跟着姚清让出了城门。
她这样的私逃是大逆不道的,算是绝了自己所有后路,此生此世都不可能再回到筝坊了。
若是姚清让辜负她,她便当真是万劫不复了。
但此时此刻,夜风之中,宋筝依偎在姚清让怀里,听着他清晰可辨的心跳,却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她原本以为一生在十八岁时就已注定,却未料熬到双十年华,姚清让牵了她的手,生命彻底改变,别有洞天。
一路快马加鞭,风餐露宿,抵达山谷时,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黄昏。
残阳如血,长风万里。
山谷口居然坐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像是等候已久,宋筝见到时吓了一跳,只当是姚清让的同门,如此大的阵仗,却过分热情了些。
当先一人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折扇轻晃,长眉入鬓,一张玉面俊美异常,竟是个年纪轻轻的后生,远非宋筝所想象的威严穆掌门。
他折扇一点姚清让,唇角微扬:“很好,不愧是清风剑,果然很守时。”
姚清让面色铁青,并不接话,只是将宋筝抱下了马。
“这便是你的妻子么?”那年轻人懒洋洋地摇着折扇,上下打量着宋筝,宋筝被他望得有些不自在,往姚清让身后躲了躲。
“是。”姚清让面无表情。
“我要她回答。”年轻人美眸流转,一拂袖,折扇指向了宋筝。
宋筝心跳如雷,在姚清让的示意下,上前一步,点点头:“是,我是他的妻子。”
没有红烛,没有嫁衣,没有拜堂,得一句承诺,携手远走天涯,也算是妻子了吧。
“好得很!”
一声笑喝,鸟雀惊飞,年轻人折扇一收,蓦然站起,目光陡厉:“来人,拿下他们!”
一挥手,人群从四面涌来,宋筝脸如白纸,却在这时听到熟悉的一声:“阿筝姐姐!”
不知何时有两道身影被押了出来,其中一个,正是满面泪痕的穆甜儿。
“你还是被姚叔叔骗来了吗,你怎么这么缺心眼呀,干嘛来送死?!”
她嘶声呐喊着,宋筝脸色大变,扭头望向姚清让,他却不敢对上她的目光,只是握紧手中剑,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阿筝,对不起,我得罪鬼衣谷,他们误抓了穆妍母女,定要我拿妻子来换,我,我实在是……”
(八)
姚清让之所以会得罪鬼衣谷,全是因为替穆妍找寻冷亭月的下落。
几月前,他听人说起,形似冷亭月之人在鬼衣谷一带出没,他按捺不住兴奋,当即日夜兼程,赶到鬼衣谷一探究竟。
阴错阳差间,他误入鬼衣谷禁地,却也在那深不见底的山洞腹心,见到了冷亭月。
不,或者说是冷亭月的尸体。
他死去多时,怀里还抱着一具女尸,面目秀美如生,两人是紧密相贴的姿势,分也分不开。
没有人知道中间发生了些什么,这么多年来,内中隐情又是如何,姚清让只知自己当时彻底怒了,一剑砍向冷亭月的尸体:“魔头,你对得起穆妍师妹吗?”
这一砍,便砍出了滔天祸事。
前一刻还面目如生的女尸,后一刻就瞬间苍老、脱皮、腐朽……眨眼间化成了一具森森白骨。
整个山洞开始天摇地晃,警铃大作间,赶来的鬼衣谷人将姚清让抓了个正着。
领头的正是宋筝在山谷口见到的年轻人,鬼衣谷少主,岑不语。
他怒不可遏,一脚踹向姚清让:“哪来的贼子竟敢擅闯禁地,毁了我祖师奶奶的尸身!”
后来的事情便是宋筝所经历的了,鬼衣谷误抓穆妍母女,要姚清让“一家”陪葬,姚清让走投无路下,才想到了宋筝。
这世上明知死,也甘愿做他妻子的,大概只有宋筝一人吧。
穆甜儿被放走时,死死抓住宋筝:“阿筝姐姐,你们撑住,我回去叫爷爷来救你们……”
穆妍扇了姚清让一个耳光后,直接将穆甜儿拖上马,头也不回,竟是决绝地丝毫不顾姚清让的性命。
她只觉被无辜连累一趟,压根不知隐情,更不知姚清让为免她伤心,没有告诉她冷亭月已不在人世的消息。
她按住穆甜儿,驾马扬鞭,绝尘而去,留下身后仍捂住脸,身子颤抖的姚清让。
那一刻,风吹衣袂,姚清让目送着自己年少时便深爱的姑娘远去,模糊了双眼。
他的心,大抵是真的死了。
宋筝与姚清让被关在了一处地牢。
她坐得远远的,抱着自己的木匣子,怔怔发呆。
姚清让喊了她许多声,她都没应,整个人像蒙了层灰,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一样。
姚清让终于哭了,捂住脸泣不成声:“阿筝,对不起,对不起……”
门边暗处的岑不语看得津津有味,摇着折扇,仿佛别人的痛苦于他是多大的乐趣一般。
“阿筝,你打我骂我吧,别憋坏了自己……”牢房里,姚清让终是忍不住上前,颤抖的双手却才刚搭上宋筝的肩头,她便条件反射般,一个激灵:“别碰,别碰我的匣子!”
姚清让吓了一跳,对上宋筝慌乱的眼神时,心头却痛得更加厉害了。
门边的岑不语虚眸望去,目光在那个不起眼的木匣上转了几圈,来了兴趣。
开锁,推门,夺匣,短短几个步骤,宋筝惊慌得几近疯狂。
偏她越是这样,岑不语就越是想看,当手下将抢来的木匣呈给他时,他随意打开,宋筝却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
仿佛被人抢去的不是怀里的木匣,而是生生挖走了她的一颗心。
那边岑不语已拿出匣中物,却是一怔,紧接着气急败坏:“什么嘛,一个破风筝,爷当多稀奇呢。”
一直被人死死按住的姚清让一颤,猛然抬头,盯住那个熟悉的兔子风筝,久久的,仰天一声凄厉,又哭又笑,疯魔了般。
宋筝也哭得痛彻心扉,牢房里,两人望着风筝一个哭得比一个凶,不知道的还以为动用了多少酷刑呢。
岑不语都被这架势惊住了,“这风筝是你们爹呀,真是……难道,难道有什么故事?”
(九)
事实证明,岑不语很喜欢听故事。
宋筝被带到他房里,每一夜,讲一年,十二年的痴情,便讲了十二夜。
未了,岑不语把玩着风筝,发出感慨:“女人傻起来真要命,我那祖师奶奶听说也是个痴情的,一代鬼衣传奇,糊里糊涂葬送在一个男人手里,可见女子痴情没什么好下场。”
他抬起头,望向失神的宋筝,摆出一张笑眯眯的脸:“阿筝小鸢姑,你的故事很不错,以后跟着我吧,做本少主的贴身丫鬟,每年春天都多做些风筝来玩玩,怎么样?”
这鬼衣谷少主颇有些小孩心性,一个故事便让宋筝死里逃生,她眨了眨眼,对上岑不语上挑的美眸,声音艰涩:“那……他呢?”
岑不语一下坐起,折扇一打,唇含冷笑:“哼,那厮自然没什么好下场,自诩名门正派,干的净是杀人无形的事,你放心,我定会替你出口恶气,什么清风剑,等着祭鬼火吧!”
行刑前,宋筝最后给姚清让送了一次饭,以少主贴身丫鬟的身份。
姚清让红了双眼,目光一刻也离不开宋筝,身子不住颤抖着:“还好,还好……”
她为他倒酒,递过来时,他蓦地抓住她的手,喉头哽咽:“阿筝,其实,其实我是喜欢你的,是真的……想和你做夫妻的。”
宋筝一顿,许久,抬起头,若无其事地抹去泪:“不重要了。”
“春天采花,夏日捕萤,秋雨看书,冬雪煮酒,这些事我曾经也很想陪你一起去做,这样的日子我也想每年都过,但现在……不重要了。”
声音在牢里久久回荡着,一字一句,仿佛染了凄色般,姚清让颤抖着身子,忽然就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廊下,凉凤姣月,他拥她入怀,心跳挨着心跳,没有辜负,没有伤害,天地间只有他和她。
那也是多么好的光景啊,那个浅笑盈盈的小丫头,他也曾生过爱怜之心,也曾想过一生护之,却怎么,怎么就让她落入这步田地呢?
姚清让胸膛起伏着,红了眼眶,宋筝却依旧若无其事。
她为他布菜,眉眼低垂:“吃饱了便好好上路吧,下辈子找个好女子,别再被人辜负了……”
仿佛心头被人狠狠割了一刀,牢房里,姚清让再也忍不住,捂住脸,肩头颤动,哭得比年少时任何一次都要凄楚。
他究竟丢了些什么?
八岁时初见的她、十二岁时再遇的她、十七岁时小舟上向他表明心意的她、十八岁时当上鸢姑的她、二十岁时被他骗来鬼衣谷的她……
那么多个宋筝,每一个都鲜活地映在他的心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早已忘不掉她的一颦一笑,他只是被多年来的执念蒙住了眼,忽视了心底最真切的感受……
他没有骗她,他当真想过要和她做夫妻,厮守一生,只是天意弄人,一念之差,他在最错误的时间做了最错误的决定,一时糊涂中,伤害了最不想伤害的人,后悔莫及。
“阿筝,春天采花,夏日捕萤,秋雨看书,冬雪煮酒,那些事我也想和你去做,可惜我明白得太晚,若有来世,我,我定要一心一意待你好,我……”姚清让泣不成声,伸出手,哭得仿佛心口被人剜去了般。
模糊的视线中,许是饮下的烈酒发挥作用了,他开始头昏眼花,还想说些什么,却是晕晕沉沉,堪堪倒在了宋筝怀中。
最后的意识里,仿佛有眼泪坠在他脸上,他听到有个声音,凄婉而哀切,在他耳边一字一句:
“姚大哥,我不怪你,情之一字当真无法强求,终归最后你还能骗骗我,我也是欢喜的……”
(十)
四野风过,山谷寂寂。
姚清让醒来时,是绑在一只大风筝上的。
对,简直匪夷所思,巨大的蛟龙风筝,迎风而起,似乎活了过来般,带着他直冲云霄。
“长风破万里,送你上青云,起!”
女子的声音响彻天际,下面牵线的人,正是狂奔不停,指尖鲜血汩汩而流的宋筝。
记载在《鸢经》中的秘术,只有每一任鸢姑才会,但百余年来,却鲜少有人做,只因要做出那犹如活物的风筝,须耗费心头血,风筝愈大,所耗心血便愈多。
如今蓝天之上,那只摇头摆尾的神龙,宋筝是以耗尽全部心血为代价,用生命在催动的。
她为岑不语讲了十二夜的故事,借机拖延时间,暗中启用秘术,是早做好了牺牲自己,将姚清让送出去的准备。
岑不语说得对,女人傻起来真要命,痴情的通常都没什么好下场,但她有什么办法呢?从将兔子风筝锁在木匣里的那天起,她就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眼眶湿润间,身后传来匆急的脚步声,宋筝回头,是岑不语带人追来了!
“阿筝丫头你在做什么,快把那厮放下来!”
远远的,岑不语气急败坏地喊着,人潮汹涌逼近。
时间刻不容缓,宋筝深吸口气,继续抓紧线,发力狂奔,声声高喊划破山谷:“长风破万里,送你上青云,送你上青云——”
大风烈烈,吹过她的衣袂发梢,鲜血从她身上的每一个角落漫出,染红了她一身衣裙。
半空中的姚清让瞧得分明,泪水肆流,拼命挣扎间,却抵不过酒里的药效,只能撕心裂肺地冲下面喊着:“阿筝,阿筝……”
那狂奔的身影像朵赤云,掠过山谷中,凄美而惨烈,看得身后追来的岑不语都脸色大变:“阿筝你疯了么!”
天上蛟龙飞舞,地上人影狂奔,风声飒飒中,宋筝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她像从血水中捞出来一般,满目凄色,却还在坚持地催动着:
“送你上青云,送你上青云……”
天上的姚清让早已哭成了个泪人,“不,不要,阿筝……”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他是真的喜欢上了她,从很早以前就喜欢上了。
他每年的生辰都在鸢城,都是她陪着过,他最开心的早已不是收到什么兔子木雕,而是收到她亲手扎的兔子风筝,他对她爱护有加,对她百般怜惜,不是因为同情,而是不知不觉间,他早就喜欢上她了……
只是为什么明白得这么晚?晚到一步错,步步错,晚到再也回不了头了。
“再见,姚大哥。”
喀嚓一声,在岑不语终于率人赶到时,地上的宋筝绞断了线,血水滑过长睫,她摇摇欲坠地仰头,望着姚清让乘龙而去——
愿你重获新生,找个好女子,一生一世,再也不要被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