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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木秋宜

就在这样一天一天的忐忑与祈祷中,皇城的形势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前一刻的盟友,后一刻已成为了仇敌。

凡子衿为相太过疏狂,行事恣意不羁,引来了许多贵族的不满,这其中,也包括白秋宜的父亲,伯阳侯。

白秋宜夹在中间,两头相劝,她还在冷风呼啸的深夜,软言细语地求凡子衿,叫他看在她腹中即将出生的那个孩子份上,不要为难她的父亲。

凡子衿一只手指缠绕着她的长发,久久未语,最终到底在白秋宜哀求的目光下,笑了笑,揽她入怀,气息灼热:“你放心,好好养胎,一切我心中都有数。”

许是白秋宜的话真的起了作用,没过多久,伯阳侯府迎来了五年一度的宗族祭祀大典,祭典前半月,凡子衿竟破天荒地陪她回了一趟娘家,与伯阳侯把酒夜谈,态度似有缓和。

白秋宜心里放了一块大石,也不打扰他们的谈话,只在婢女的搀扶下,踏入了白家祠堂。

万籁俱寂的夜里,她只想同母亲说说话,让母亲放心,她这些年过得很好,她遇上了自己的良人,绝不会被辜负的。

祠堂里烛火摇曳,临走前,白秋宜将一枚往生锁放在了母亲的灵牌后,那是凡子衿替她从一位高僧那求来的,据说能让亡魂往生到更好的地方。

那锁后还刻了四行诗句,白秋宜虽然被凡子衿手把手教着读书习字,但也仅限于认识那些字,一旦它们串成了诗文,连在一起她就不太看得懂了。

凡子衿对她解释那些诗句,是悼念亡者的意思,也寄托了她对母亲的祝福与思念,白秋宜心中感动难言,倚靠进了凡子衿怀中,只盼母亲能收到她的心意。

从祠堂里出来后,月光浮动,树影婆娑,白秋宜在夜风中不防遇见了一个人——

竟是叶昭。

这位俊秀腼腆的少年郎,已经很久没有同她说过话了,他似乎在有意躲避她,她曾私下找他问过,他却只说自己身上血腥气太重,怕冲撞了她腹中的孩子。

如此一来,她也无话可说了。

只是今夜,叶昭看起来神色古怪,欲言又止,白秋宜即使屏退左右后,他也仍是支支吾吾,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阿昭,你到底想同我说什么?”

白秋宜放柔了声音,在黑夜里想要拉起少年冰冷的手,安抚他紊乱的情绪。

少年却身子一颤,受惊般地后退了一步,他呼吸急促地看向白秋宜,胸膛起伏着,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夫人,你,你多保重。”

说完,转身匆匆而去,竟是头也不回,扔下在原地傻了眼的白秋宜。

“阿昭!”

白秋宜喊着,少年的身影却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中,好似从来没有来过一般。

明月静静地挂在枝头上,白秋宜站在冷冽的夜风中,一头雾水,她衣裙飞扬,长眉微蹙,不知怎么,一颗心竟在冷风中怦怦跳了起来。

(八)

朔风渐起,皇城里的第一场雪下得猝不及防,而更加毫无预兆的是,就在离祭祀大典还差最后三日的时候,叶昭又悄悄来找了白秋宜。

夜阑人静,飞雪纷纷扬扬,一地如银。

相府里静悄悄的,凡子衿此刻仍在宫中与几位侯爷商议大典细则,叶昭得了机会,再不犹豫,径直回府找到了白秋宜。

房中门窗紧闭,少年按捺住急切的呼吸,在白秋宜惊愕的目光下,压低了声,开门见山道:“夫人,您上次回伯阳侯府时,是否在祠堂里放了一枚往生锁?”

白秋宜脑中“嗡”的一声响,她双手微颤,仿佛猜到叶昭想要说什么了。

“是不是,是不是那往生锁背后的四行诗句……有问题?”

叶昭点点头,深吸口气,将一切和盘托出:“那是一首影射当今陛下的‘反诗’,相爷想以此为证,陷害伯阳侯府包藏祸心,意图犯上作乱!”

白秋宜身子一震,瞬间煞白了一张脸。

她可能做梦也想不到,凡子衿步步为营,心机究竟有多么深沉,这次宗族祭祀大典,便是他扳倒伯阳侯府最好的机会!

祭祀大典上,陛下也会亲临伯阳侯府,到时自会有凡子衿安排好的“证人”,当众出来揭发伯阳侯的“狼子野心”,还会摆出若干证据,其中白家祠堂里,那枚刻着“反诗”的往生锁,就是最重要的一环!

凡子衿处心积虑,与伯阳侯明争暗斗了好几番,终是到了剑拔弩张,斩草除根的生死时刻!

白秋宜浑然不知地做了这中间的一颗棋子,一颗能让她家族彻底覆灭的棋子!

泪水怆然落下,白秋宜身子摇摇欲坠,几乎就要站不稳了,她耳边蓦地想起从前沈小姐对她说过的那句话:“你要记住,他给的温柔,就是毒药,千万不要相信。”

怎么办,她信了,她还是信了,原来所有的美梦,不过都是虚假的幻象,她才是那个最傻最可笑的人。

“快,夫人,不能再耽搁了,我现在便陪你去一趟伯阳侯府,拿回那枚往生锁!”

叶昭用斗篷裹好白秋宜,带着她才踏入夜色中,院里便紧铃大作,暗处埋伏的一帮人鱼贯而出,瞬间将他们团团包围住。

火把染红了半边天,凡子衿徐徐走了出来,一袭玄色的披风,墨发如瀑,宛如天人,在白秋宜与叶昭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摇头而叹:“阿昭,你终究还是背叛了我。”

他勾起唇角,笑意嘲讽:“你前脚才离开皇宫,我后脚便收到了消息,我原本以为,你不会出现的,可惜,你还是令我失望了。”

叶昭一只手拉紧白秋宜,一只手按住腰间长剑,在漫天飞雪中,眸光炙热地望着凡子衿,大有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

凡子衿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了,他向白秋宜招了招手,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夫人,过来,到本相身边来。”

他隔着簌簌飞雪,望向她的眼神饱含爱意,仿佛将她视若至宝,“待会刀剑无眼,小心伤着了你,与你腹中的孩儿,本相可会心疼的。”

白秋宜听了却是不寒而栗,一张脸苍白如纸,泪痕交错:“不,你这个魔鬼,你就是个魔鬼!”

她摇着头,乱发在冷风中飞扬,恨意与悲怆充满了胸腔,凡子衿不知为何,竟被她那目光刺得心头一痛,他不再多言,只一抬手,冷冷下了命令:“去,把夫人带过来,将叛者当场诛杀。”

那是白秋宜后来都不敢回忆的惨痛一夜,如一个万劫不复的噩梦,鲜血淋漓地将她包裹住,从此天地支离破碎,她再也触碰不到那个当日初见时,站在春风长阳中,对她腼腆一笑的俊秀少年。

雪夜肃杀,一触即发,刀光剑影中,最后的最后,是凡子衿将白秋宜紧紧按在了怀中,背过身去,双手大力捂住了她的耳朵。

“不要去看,不要去听,很快就会好了,大雪会冲刷掉一切痕迹,什么也不会留下,你很快就会忘记这一切的,我会陪在你身边,会永远陪着你跟孩子的……”

白秋宜的世界彻底被泪水淹没,她拼命挣扎着,歇斯底里地尖叫着:“不要!求求你,放了阿昭,求求你,放了他!”

白茫茫的雪地上,血花凄艳绽放,蜿蜒了一路,流到了白秋宜的脚边,她只看了一眼,心神便彻底崩溃,五内俱焚下,凄厉的一声划破夜空——

“阿昭!”

(九)

这一年的初冬,白秋宜被软禁了起来,就关在了从前沈小姐住过的那间庭院,连凡子婳都没办法绕过守卫进去看她一眼。

相府里发生的一切都被秘密封锁住,那个消息再也无法传递出去,即使叶昭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白秋宜的家族也依旧难逃一劫。

大典前一夜,凡子衿又来了一趟小院看白秋宜,她正木然地坐在窗边,借着月光,埋头痴痴地雕刻着什么。

她刚被关进来时,整个人像疯了一样,一遍遍地雕刻着叶昭的模样,凡子衿撞见后,怒火中烧,当即命人将那些木雕统统都烧毁了。

“我让人送来你的‘百宝箱’,是怕你闷,不是让你来雕一个死人的!你想刻什么都行,唯独不能刻他!”

或许是害怕凡子衿收走她的木箱,她连最后一丝陪伴都没有了,白秋宜没有再雕刻叶昭的模样了,只是抱紧自己的宝贝箱子,整天不知在忙活些什么。

如今凡子衿抬眼望了望,白秋宜手里刻着的东西显露出了轮廓,竟依稀像是一只鸟的形状。

他只觉她当真疯魔了,心中不知为何,生出几分怜意,嘴上却还要冷冷讥讽道:“你莫非指望着手中的这只鸟活过来,能替你去通风报信?”

白秋宜坐在窗下,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是继续埋着头,不知疲倦地雕刻着手里的那只鸟。

凡子衿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临走前只说了一句话:“伯阳侯府的事情,你不要妄想再有任何转机了,明日就是祭祀大典,木已成舟,我只能向你保证,你与你腹中的孩儿不会受到任何牵连,你既已嫁给了我,就是我凡子衿的人,白家与你再无关系,听清楚了吗?”

院里雪落无声,月光清寒,这一夜似乎过得格外漫长,当凡子衿再次踏入小院时,已是第二天黄昏。

柔和的霞光照进屋里,白秋宜坐在窗下,眉眼镀了层金边,宛如一个山中的精灵。

“你是怎么办到的?”

凡子衿呼吸急促,咬牙切齿地问道,再没有了往日的从容不迫,连发丝看起来都有些凌乱。

白秋宜抬起头,对着他幽幽一笑:“我做了只鸟儿,它飞出了窗外,飞去了伯阳侯府,将信带给了我爹……”

“够了,一派胡言!”凡子衿喝声打断,呼吸更加急促了:“不要编这种瞎话来诓骗我,当本相是三岁小儿吗?”

他握紧双拳,死死攫住白秋宜的眼眸:“你到底在这相府中收服了几个叶昭?我真是低估了你,我的好夫人。”

白秋宜没有说话,只是坐在霞光里,唇边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

凡子衿怒意更甚,一拂袖,字字句句响彻屋中:“不管是什么牛鬼蛇神,本相都会查出来的,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伯阳侯府虽然这次侥幸逃过,但棋盘上胜负未分,本相绝不会是那个最后的输家!”

(十)

在凡子衿还没有查出那个通风报信的“内鬼”是谁时,白秋宜已经先一步递了一样东西给他——

那是一封和离书,字迹虽然歪歪扭扭,却都是凡子衿曾经亲自一笔一划教出来的,笔锋之间隐约还带了些他的影子。

他足足将和离书看了三遍,最后抬头时,竟是笑了,看着白秋宜,一字一句:“你搅乱了我的棋局,还妄想抽身而去,一走了之,天底下恐怕没有这样的好事吧?”

他望向她隆起的腹部,眸含讽意:“更何况,还带着我的孩子,你是刻木头刻傻了脑袋吗?”

白秋宜站在堂前,脸色苍白,声如梦呓:“沈小姐曾经同我说过,你这个人,没有心的,你所有的温柔也都是毒药,可是我不信,偏偏以为自己的美梦能做得长长久久,永远也不用醒来……”

她轻缈缈地一笑,目光似乎望向了遥远的地方:“可惜我错了,大梦到头一场空,我娘原来没有骗我,这世间纷杂,人心难测,唯有不会说话的木头,才永远不会辜负你……”

她神情悲凉,莫名刺得凡子衿心头一痛,他不由自主将手里那封和离书捏得更紧了,咬牙道:“少摆出这副痴情样子,说再多也没用,我不会答和离的,你休想踏出相府一步,这辈子你嫁给了我,不管生生死死,都是我凡子衿的人!”

厉声响彻屋内,久久回荡着,凡子衿将和离书撕得粉丝,抬手一抛,如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

白秋宜凄然而笑,长睫微颤间,一抹血色却顺着她的腿流下,蔓延到了地上,如同叶昭那夜绽放的血花一样。

凡子衿瞳孔骤缩,霍然站起,脸色大变:“你受伤了吗?这是怎么回事?”

白秋宜一动未动,望向凡子衿,一张脸更加苍白了,唇边却勾起一丝笑意:“我在来见你之前,已经喝了一碗药,这个孩子,留不住了……”

“你疯了吗?!”凡子衿瞪大了双眸,难以置信。

白秋宜身子摇摇欲坠,勉力支撑这么久,眼看就要倒下去时,却有一双手接住了她,将她紧紧抱在了怀中。

“来人,快来人!”

凡子衿撕心裂肺地喊着,白秋宜却在他怀中有些恍惚了,好像又回到了很久以前,西郊那方崖底,他也是这样抱着她,对她说:“夫人,永远不要同我这种人赌气,因为不值得,你也看不到最终的结局。”

是啊,他没骗她,她那个繁花似锦的春日,第一次遇见他,沉醉在他的笑容里时,的确没猜到这最后的结局。

“凡子衿,你放了我吧,这场梦,我不想做了,我情愿这辈子从来没有遇见过你……”

泪水滑过白秋宜的眼角,她在他瞳孔中看见了一败涂地的自己。

“就像你说的,大雪会冲刷掉一切痕迹,什么也不会留下,你放了我吧,让我回家,我不想再同你有任何牵扯,我只想回去守着我娘的牌位,余生独自一人到老……”

(十一)

白秋宜被伯阳侯府的马车接走时,凡子婳追了出来,满脸是泪:“嫂嫂,嫂嫂不要走……”

冷风扬起她的长发,不知不觉间,她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姑娘,也有了自己的心上人。

“我听说那霍家公子人不错,子婳,你要同他好好的,千万不要落得……同嫂嫂一样的下场。”

说完这句,白秋宜才像想起什么似的,苍白的一张脸自嘲般地笑了笑:“不,我已经不是你的嫂嫂了。”

她上了马车,头也未回,也不会看见,一道身影站在相府门内,静静注视着她远去,双眸深深,似有悲意浸染。

白秋宜回到了伯阳侯府,守在母亲的牌位前,这一待,就是两年。

世事茫茫,山川历历,两年时间足以改变许多东西,比如,相府的衰败。

凡子衿为相本就疏狂孤傲,树敌众多,再加上凡子婳定亲一事,他又得罪了一些权贵。

是的,凡子婳到底与那霍家公子定亲了,但那霍家儿郎不过是个庶子,无权无势,凡子婳放着大把家世显赫的公子不要,偏偏只要那一人,而凡子衿竟也由着妹妹的喜好去了,毫不干涉。

他甚至还召见了那位霍家公子,说了那样一番话:“庶子又如何?我凡子衿的妹妹,还不需要牺牲姻缘去铺路,功名利禄我可以去挣,她只要好好笑着就行了。”

这样一来,那些世家贵胄自然心生不满,只觉凡子衿目空一切,为人实在太张狂了。

而朝堂上的党派纷争愈演愈烈,渐渐的,相府的光景就大不如前了。

就在这时,相府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凡子婳不小心从假山上摔了下来,头部受创,一夜之间心智倒退如懵懂幼童。

用坊间幸灾乐祸的话来说就是,她傻了,彻彻底底成了个傻子,这些都是老天爷对凡子衿的报应。

他最在乎什么,偏偏就要夺去什么,还不等他从这件事的悲痛中走出,以伯阳侯府为首的一干势力,就趁机开始对他进行最后的“围剿”了。

斗了这么些年,当初凡子衿没能一举扳倒伯阳侯府,棋差一着,从此棋盘上的局势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纵使他殚精竭虑,步步为营,如今想要力挽狂澜,也终究是不能了。

相府头顶那片天的坍塌,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就在凡子婳即将与霍家公子成亲的前两月,相府垮台,满门被抄,凡子衿获罪入狱,全部亲族贬为庶人。

白秋宜得到消息时,正在母亲的灵牌前刻着木雕,若有人仔细望去,会发现她手中刻着的,正是一个年轻男子含笑的模样。

俊眉秀目,一笑春风拂面,令天地都失了颜色。

多么讽刺,白秋宜可以离开他,却无法忘记他。

就在她望着木雕久久失神时,有脚步踏入祠堂,身后传来了父亲兴奋的声音:“秋儿,爹与你几位伯父终于成功了,那凡家小子败了,彻彻底底的败了,已经被陛下打入大牢,即日就要问斩了!”

脑中“嗡”的一声响,白秋宜脸色陡然一变,手中的木雕坠落在地,那男子唇边还笑意鲜活,栩栩如生,一如当年明媚春日。

“刑期定在哪一天?”

(十二)

阴暗潮湿的死牢里,在白秋宜来见凡子衿之前,还有一人来看过他。

那人正是与凡子婳定亲的霍家公子,他在凡子婳出事后,虽然没有悔婚,但是也与相府来往得少了。

人人都说,他必是后悔了,不愿再娶一个傻子了,可是凡子衿却不这么认为。

这个一生骄傲的男人,在死牢里负手而立,囚服散发也不掩疏狂气质,他目视霍仲珍淡淡道:

“旁人怎么说我不管,官场浮沉多年,我总信自己的眼光,从今天起,我就把妹妹交给你了,请你一定要善待她。”

他工于权谋,一步步爬到丞相之位,双手干净不了,或许从不是个良善臣子,但却一定是世上最好的哥哥。

那霍家公子泣不成声,在他离去后不久,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黄昏,白秋宜也踏入了死牢,来见了凡子衿一面,还带了一样特殊的东西——

棺材。

上好手艺打造的棺木,里面放着一具活人大小的木雕,身上穿着凡子衿曾经最喜欢的衣裳,丰神俊朗,栩栩如生,只是唯独还缺了一双眼睛。

“我向我爹请求,来送你最后一程,顺便在牢里将这双眼睛刻好,两年未见了,我竟然记不清你的眼睛了,好像总是挂着笑意,但却又冷冰冰的,深不见底……”

白秋宜向伯阳侯请求,为凡子衿刻一具木雕,放在棺材中,让她带回神木山,从此她就守着这具木雕,在山中终老了。

伯阳侯怜惜女儿一片痴情,终是答应了她,如今来牢里真正见到了凡子衿,白秋宜不由幽幽笑道:“果然只有见到你本人,我才能刻出这样一双薄情的眼睛,你说呢?”

凡子衿坐在角落中,牢里上方只有一扇小小的窗口,一缕霞光落在他身上,他看起来依然熠熠生辉,高坐云端,未染纤尘。

“我全当这是夸奖了,难为你来看我一趟,还要苦心找个这样的理由。”

白秋宜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埋头开始刻了起来,她轻轻道:“留个木雕在身边,也算在世间留下你的一丝痕迹,夫妻一场,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了。”

刻到一半,她忽然抬头,望向霞光里的那道身影:“凡子衿,你怪我吗?”

“如果当年不是我打乱了你的计划,或许今日坐在这牢中的,就是我白家一族上下了,你恨我吗?”

凡子衿扬起唇角,气度再从容不过:“成王败寇,落子无悔,若要怪在一个女人身上,未免太小看了我吧?”

白秋宜久久望着他,忍不住跟着笑了:“你还是跟从前一样,没有一点变化。”

“你却瘦了,可见待在伯阳侯府的日子,比不上相府,你爹那位大夫人又为难你了吗?”

“我救了白家上下,她感激还来不及,怎会再为难我呢?”

“那你又是为了谁消瘦憔悴?你为何没有再嫁?”

对话至此,白秋宜刻着木雕的手终于一顿,她望向霞光中的那张笑颜,长长呼出一口气:“凡子衿,我知道你想听到什么答案,我也可以坦然告知,我白秋宜这一生,的的确确只爱过你一人,你是否心满意足了?”

凡子衿勾起唇角,这一回,笑意是真的达到了眼底。

“荣幸之至,如果再来一次,当年春风三月里,我也依旧希望娶的那个人是你。”

白秋宜一怔,两人四目相对,久久未语,牢里似乎瞬间静了下来,不知怎么,他们又齐齐笑了。

多么神奇,如今在这方小小地牢里,他们竟像多年的老友故人般,抛却了过往一切恩恩怨怨,敞开心扉,平心静气地聊着。

“谢谢,我没有遗憾了。”

白秋宜低下头,一滴泪水落在那木雕上,爱也好,恨也罢,在这一刻,纷纷如烟消散。

凡子衿的眼眶也微微湿润,他心弦仿佛被一只手轻轻拨动,正欲再开口说些什么时,鼻尖却闻到一股异香,似从那木雕身上传来,他眼前的场景变得一片朦胧,刹那间如坠梦中。

“我娘大概想不到,比起手里的木雕,我依然更爱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你。”

(十三)

清风悠悠,水波荡漾,山间一片静谧。

凡子衿醒来时,小船正漂在湖心,他躺在一个柔软的怀中,睁开眼,只看见那道清隽秀丽的轮廓。

“这,这是哪儿?我没有死?”

太多疑问充斥在脑海中,他想要挣扎起来,却浑身乏力,耳边只传来白秋宜轻缈缈的声音:“这里是神木山。”

她脸色苍白,气若游丝,看起来虚弱无比,唇边却带着一丝笑意:“我终于……回家了。”

小时候她跟着母亲在神木山居住了好几年,后来才被父亲寻到,带回了伯阳侯府,真正算起来,这里才是她心中的家。

她爹当年不过是误闯了神木山,才跟她母亲有了一段缘,只可惜,这缘分实在太浅,就如同她跟凡子衿一般,难得善终。

“我将你放进了棺材里,运出了皇城,你放心,牢里自有另一个‘凡子衿’替你受刑,谁也不会瞧出来的……”

这才是白秋宜真正的目的,她到底不忍眼睁睁看着他送死,一切不过是她设计的一场局,偷天换日,以木代人,死路逢生。

“你或许又要斥我一派胡言了,就像那年我刻出一只鸟儿,飞去伯阳侯府通风报信,你不相信,可那的的确确是真的……”

道不尽的匪夷所思,荒诞不经中,只因她与她母亲都是神木一族的后人,体内都流着神木之血。

是的,神木族的先祖乃一只木灵,能雕刻世间万物,并有使其活过来的本领,只是后来因为一场天灾,神木族凋零大半,后人只存活少许,灵力也弱化衰退,不再那么神通广大。

而白秋宜的身份则更加特殊,她的父亲只是一个寻常人,她继承的灵力更加微弱,不过幼时闲来刻过几只飞鸟,陪着自己玩耍罢了。

但这母亲也是不允许的,因为太危险了,在伯阳侯府里,有太多双眼睛盯着她们了,母亲唯恐她们的身份被人发现,当作“异类”。

所以直到那一年,白秋宜被软禁在小院里,走至绝路时,才不得不动用灵力,刻了一只飞鸟,带着她写下的信飞去了伯阳侯府,救了白家上下。

这些用木头刻出来的活物,用不了多久就会消失,所以当年的凡子衿,怎么可能会查到任何线索?

“你大概不知道,我那时有孕,身体很虚弱,光是让那只木鸟活过来,就耗费了我太多灵力,后来……我们的孩子没了,其实不是我喝了药,而是因为我动用灵力,身子受损,但我没办法告诉你,这罪孽,我宁愿自己来背……”

泪水弥漫了双眸,滴滴落在凡子衿脸上,他如遭雷击,难以置信,眼眶骤然红透:“原来是,原来是我害了……我们的孩子?”

他嘶哑着喉头,却是陡然间想到什么,脸色大变,伸手抓住了白秋宜的衣袖,“那牢里那个‘凡子衿’,你将他刻出来,岂不是耗费了更多灵力?”

“是啊,我娘怎么会想到,我会做出这样的傻事呢?”山间清风拂过白秋宜的长发,她一张脸愈发苍白了,虚弱得仿佛下一瞬就要消失。

“我耗尽所有灵力,也不过能让那木雕活上三天,但这,已经够了,正好能代你行刑,保你一条生路……”

只是她的路却要到尽头了,能支撑到现在,带着凡子衿回到神木山,已经算得上是个奇迹了。

“不,不,我不信……”凡子衿浑身剧颤,泪眼血红,这一生从未这么害怕过,他死死抓住白秋宜的衣袖。

“我错了,你别走,我们从头来过,我陪你在神木山终老,荣华富贵,权势地位,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你别离开我……”

他做了一辈子高高在上的丞相,冷清冷心,从没有为了一个女人,哭得这么崩溃过,只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人生聚散,譬如朝露,太匆匆,留不住。

白秋宜曾经在母亲的牌位下,刻过许多个“凡子衿”,但那些木雕做得再栩栩如生,也不是真正的他,她才发现,纵然他欺她、骗她、利用她,可在她心底,他也仍旧是无可取代的。

她爱着的,就是这个活生生的他。

唯一庆幸的是,她与他的这场梦终于可以不用醒过来了,因为她将……永远沉睡下去了。

小船荡过水面,白秋宜低下头,眸中波光闪烁,最后对着怀中的男人轻轻一吻,唇角含笑:“凡子衿,你终于为我……有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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