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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有屠灵3

这是他心中有愧,不管怎么样芊芊的杀身之祸都因他而起,他非得亲自去一趟不可。

城郊处,屠灵望着易衡,语气轻缓:“你与莫大人交情甚笃,你的心意我也能体会,你放心去吧,有你一路相伴,莫大人也能得许多慰藉。”

她声音不大,耳尖的莫大人却听到了,一时牵马过来,眼眶有些微微泛红:“国师,此前多有误会,还望你……”

屠灵摇摇头,温和打断:“既已真相大白,过往何须多言,莫大人节哀顺变,保重身体才是。”

莫大人心头一热,重重点头后,又牵马离去,体贴地为他二人留下独处的时光。

暮色四合中,易衡脱了一身正气凛然的官服,站在屠灵面前,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少年。

他脸色绯红着,忽然握住她的手,情难自已:“你,你等我回来,回来后我就去找陛下,我绝不会娶公主的,我心里只有……”

“我明白。”屠灵淡淡一笑,也回握住了那双修长白皙的手,“一横哥哥。”

再次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易衡比谁都要开心,他身上染了层金边,在夕阳中衣袂飞扬,俊秀白皙的脸庞发光一般。

屠灵却长睫微颤,忽地随口道:“对了,你的家主令箭带在身上吗?”

易衡道:“带着呢,怎么了?”

屠灵笑了笑:“没什么,带着就好,这令箭至关重要,你可千万收好了。”

“嗯!”易衡重声应下,握住屠灵的手又紧了紧:“那我去了,莫大人该等急了。”

他依依不舍,且行且回头,却在对上她夕阳中那双湛黑的眸时,心间一动,忽而几步折回,双臂一把抱起她,还不待她惊呼,已低头在她额上深深一吻。

风掠四野,他们的身影交叠着,他是第一次抛去士大夫的沉稳,做出这样浓烈的举动,她在他怀中轻颤着,承受他灼热的一吻,有叹声溢出他的唇齿:“屠灵,我的屠灵,我真想把你变小了,揣在怀里,一起带走……”

高高的山坡之上,一道颀长俊挺的身影站在树下,静静注视着这一幕,良久,自嘲一笑。

“你是皇上又怎么样,她喜欢谁,不喜欢谁,你一点法子也没有……”

他的呢喃散在风中,闭了闭眼眸,再睁开时,寥落拂袖,携暗卫转身而去。

一步一步,来得悄然,去得无声,像夕阳中一片寂寂飞絮。

马车启程,扬尘远去,屠灵静立斜阳,不知过了多久,初珑才从暗处走到她身边,为她罩上一件披风,遮挡四野寒风。

未了,少年有些迟疑,到底开口道:“主人,易家的兵马,您当真要弃而不用吗?您向易侍郎要家主令箭,他一定会给的……”

屠灵摇了摇头,目光仍望着远方:“若真这样做了,他手上就沾了鲜血,那比杀了他还要难受,只要他带走令箭,攻城之日,易家的兵马不搅进来,不去助皇上一臂之力,已算帮了我们大忙,其他的,我心中都有数……”

初珑默了默,也跟着遥望远方,长长一叹:“这样说来,易侍郎走得还真是时候。”

“是啊,我此前还一直愁没借口支走他,避过硝烟战火,岂知他自己主动请旨,陪莫大人扶棺返乡,这冥冥之中,老天爷也算仁慈了一回……”

屠灵裹了裹斗篷,夕阳洒在她脸上,她眼神幽远绵长:“走了好,走得越远越好,我但愿他除夕之前,都不要回来。”

除夕之日,八方侯王武将都将来贺,依惯例兵马留在城池封地,宫宴之上,正是一网打尽,夺权扣人,改朝换代的最好时机。

“这个新年,我可盼望了太久太久……”那张苍白的脸低喃着,伸手握住虚空中看不见的凉风,笑容转瞬即逝,寒如冰霜。

杀戮她来造,开春之时,他回来便是,她给他最想要的太平盛世。

她不当国师了,不做首领了,完成使命,纷纷扰扰再不去管,只牵住他的手,青山绿水,做彼此的一横一竖。

三十七

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马车行驶在山道上,易衡挑开窗帘,冷风迎面袭来。

“不知不觉,就到年关了呢,真快啊……”

车内暖烟缭绕,他坐了回去,见莫大人倚在里边睡得正香,梦里忘却烦忧,不由失笑摇头,又翻看起手边书卷。

那些都是芊芊的遗物,生前整理好的笔记史载,他闲来无事,已经看了大半,这日又翻来一卷,修长的指尖挑过一页,却是目光一凛,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娟秀的字迹誊抄了一段前朝逸事,几处关键的地方还以朱红勾勒出来,寻常人可能读来无异,但易衡一眼就能瞧出其中透露的关键信息,那是芊芊生前的发现,是她想要告诉他,而没有来得及告诉他的东西!

前朝有一位官家夫人,出生世家,喜好种竹,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她与几位名门子弟一起长大,其中就有当年的易家少将,易衡的爷爷,他对这位蕙质兰心的世妹情有独钟,她却嫁给了他的另一位好友,后来的当朝宰相。

年轻的相爷风度翩翩,与娇妻琴瑟和鸣,甚为恩爱,为讨夫人欢喜,还在府中种下一片竹林,一时传为佳话。

这些史载中细碎的片段被芊芊搜集起来,誊抄在了一起,几处关键的地方还以朱红勾勒:

生于夏末、六月二十九、雅号竹娘、丞相府、司徒氏、长女贵为后……

易衡越看手越颤,一颗心惊骇万分,似有墨浪滔天,让他身子一阵阵的发冷。

无数对话闪现在他脑海中,一切的一切都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阿竹,是你来看我了吗……”

“今天是你的生辰,我想骑马去西郊给你采花戴,就像我们从前一样……”

“我这些年日日夜夜都在悔恨,我怕进了棺材里都得不到你的原谅,我永远忘不了那一日,你从城楼上……”

……

他叫她阿竹,不是因为她名姓里含了“竹”字,而是因为她一生爱竹,这是她的雅号啊,只有身边亲昵的人才这样称她,他们从一开始就找错了方向,难怪寻遍史载,也不觅踪迹。

而那一声声,一句句,此刻终于串了起来,勾勒出一副前朝的悲鸣史图。

易衡终于知道爷爷那未完的后半句是什么了,从城楼上……从城楼上坠而身亡,抱着自己刚出生的外孙,前朝太后的遗腹子,倒在了谋逆者的兵马脚下。

萧萧风寒,掠开窗帘,飞雪袭入,将易衡一下惊醒,冷彻心底。

他捧着芊芊生前留下的笔记,浑身剧颤,失了魂般,嘴中翻来覆去道:“我知道、我知道她是谁了!屠灵,屠灵,司徒灵,难怪,难怪……”

莫大人迷迷糊糊睁开眼,只看见易衡脸色惨白,眼中泪光闪烁,情绪从未有过的激动。

“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莫大人一下坐起,清醒过来,凑近易衡,易衡却仍陷在巨大的震骇中,肩头抖个不停。

他耳边骤然响起出发之前,屠灵握住他的手,状似不经意问他的一句:“对了,你的家主令箭带在身上吗?”

如一记闪电划过脑海,易衡呼吸一窒,在电光火石间洞悉了什么,他一个激灵,猛地扣住凑上前的莫大人,疾声嘶哑:

“不好,快回去,车马快回去!”

三十八

临近除夕盛宴,宫中上下忙碌起来,一片喜气洋洋中,却总隐隐透着挥之不去的萧瑟肃杀。

允帝觉得,大概是自己心有所爱,却求而不得,哀伤从骨头里渗出。

漫天飞雪中,他去过许多回伽兰殿,有时远远望上一眼,有时进去,轻轻坐在她身旁。

大多是无话找话说,问她殿中可还缺些什么,新岁想要置办些什么,宫宴上想要喝什么样的酒,看什么样的烟花……他都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幼稚得不像一个君王了,难怪她说他孩子气,当真没说错。

可他那样盼着她的回应,即便她抚着星算盘,头也不抬,每一次都说随意,他也是欣喜的,为她这淡淡的两个字欣喜。

这一次,他又走过风雪,踏入伽兰殿,搜肠刮肚,带着新的“名头”,小心翼翼地开口。

“你曾经幽居谷中,那里还有你什么亲人挚友吗,除夕你想和他们团聚吗?朕都可以召他们入宫来陪你的……”

问完后他抬眼看她,以为又会是“随意”二字的回答,但却没想到,她抚星算盘的手一顿,竟破天荒抬起头来,雪白的一张脸定定地望着他。

“我没有亲人了,我的亲人都已经过世了。”

殿中静了半晌,允帝第一次觉得手足无措:“对,对不起,朕不知道……”

“陛下是应该跟我说声对不起。”

那袭漆黑斗篷轻轻打断他,漂亮的眸子认真地看着他,风雪灌入殿中,长明烛忽而一晃。

允帝一怔,面皮发烫,又有些忍不住笑了:“你还真是……不一般的耿直啊,寻常人这时候,其实都会说没关系的……”

屠灵也跟着笑了,抱起星算盘,看着虚空,呵出一口白气:“其实,我还有一个小侄子,尚存于世……但也不算真正活着。”

她语气飘忽古怪,允帝不由就被牵引住,入神地望着她。

“他从高处摔下过,人人都以为他死了,可他没有死透,被救了过来,但也没有活得很好。”

“他吊着一口气,年年岁岁地捱着,用各种你想象不到的残忍法子续命,他自己其实不愿意活了的,可他必须得活……总有人活着,不仅仅是为了自己。”

“他每次见到我都说,小姨我好疼,你抱抱我,我疼得快受不了了……”

“可我都不敢抱,我怕一抱,他的骨头就碎了,我也不敢在他面前落泪,因为怕引得他伤心,同我一起落泪。”

“他是不能哭的,哭了的话皮肤就会红肿腐烂,严重起来还会发高烧,又得泡到一堆药水里,疼得死去活来了……”

“我有时候当真想亲手将他掐死,让他好过一些,可我到底没那么善良,我是个坏心肠的小姨,老天爷会惩罚我的。”

说到这里,那袭漆黑斗篷扭头看向允帝,语气凉凉:“我等着那一天,也许那一天,我就能解脱了。”

允帝莫名打了个寒颤,伸出手就想将屠灵拉入怀中:“不,不是你的错,你把他接来吧,朕悬榜遍寻天下神医,一定可以治好他的……”

“治不好了。”屠灵没有挣扎,靠在允帝肩头,眨了眨眼,木偶一般:“我有些累了,陛下诸事繁忙,就别在我这里耽误了。”

允帝走后,初珑不知何时来到屠灵身边,语带迟疑:“主人,你为何要同他说……小主人的事?”

屠灵盯着手下的星算盘,一点点摩挲着:“不知道,想说也就说了,大抵是除夕到了,我也想家了吧。”

那语气无悲无喜,幽幽凉凉,听得初珑眼眶一涩,屠灵却抬了头,遥望殿外的漫天飞雪:“放心,他听不懂的,我们走到这一步,还有什么好怕的吗?”

“对!”初珑吸吸鼻子,攥紧拳头:“一切都已经在咱们的掌握中,那城门的布防也换好了,整座皇城都在我们的监控之下,不会出一丝岔子的。”

屠灵点点头,嘴中又呵出一口白气,望向渺渺远方:“不知他的马车到了哪里,车里的炭烧得暖不暖和……”

城门口,易衡挑开车帘,望着远处巡逻的士兵,迟迟不敢上前。

他与莫大人都不傻,一见到城门口的架势就知道不对劲,鼻尖都敏锐嗅到了山雨欲来的味道。

“这城门进不得,只怕还没到陛下跟前,咱们就已经直接被扣下,扭到国师那去了。”

莫大人压低声音,脑袋与易衡凑在一块,皱眉看着外头的形势。

易衡握紧手中的家主令,指尖微微发颤,心思百转千回间,忽地灵光一闪:“去栖霞山,咱们去栖霞山!”

莫大人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此刻顾不得个人恩怨,“对,那庵子里头还住着公主呢,咱们不能明目张胆地进城,但可以让陛下出城去看公主啊!”

三十九

烟花当空绽放,雪地如银,皇宫之中一片喜庆热闹。

这一年的除夕,终于还是来了。

八方诸侯将领齐聚皇城,文武百官列坐其次,宫宴之上,歌舞曼妙,觥筹交错,一切再美好不过。

首座上的允帝也似乎很高兴,接连饮了几大杯酒,醉眼朦胧,瞥了瞥右下方的那袭漆黑斗篷。

斗篷里的人也静静吃着果酒,烟花在她头顶绽放,她唇边噙着淡淡的笑,眼底却是冷的,始终像置身于这宫宴之外。

允帝忽然就眼头一热,抬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硬生生将眸中热流逼了回去。

场中正演着一出皮影戏,民间百姓最爱的小玩意儿,竟不知怎么也流传进了宫里。

演的是一位相府千金的爱情故事,进了宫,封了后,深得圣宠,只可惜皇帝是个病秧子,年纪轻轻就撒手而去,留下可怜的皇后与肚中的遗腹子。

双十年华都未满的小皇后,一夜之间就成了太后,腹中的孩子也依照先帝的圣旨,成了第一位还未出世的“君王”。

皇室从未有过这样特殊的情况,国不可一日无君,朝中开始分成两派,一派拥立太后腹中的新君,一派却倒向了远在封地之外的一位旁系王爷。

那王爷论辈分,该叫太后一声皇婶,年纪却比太后还要大,威武善战,军功累累,像所有戏折子里写的那样,一切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王爷率兵赶来皇城,铁骑踏破宫门,太后难产而死,那个真正的新君裹在襁褓中,才发出第一声啼哭,就已经陷入硝烟战火中……

皮影戏演到这,满场觥筹交错的声音小了下去,微妙的气氛弥漫开来,终于有史官坐不住了,再顾不得首座上还未发声的允帝,而是一拍桌子,怒目站起。

“大胆,谁让你们演些这个的?你们有何目的,司礼监的穆大人何在?”

那穆大人早就看得满背冷汗,只是碍于允帝还未作声,他不好贸然打断,此刻被拎了出来,立刻吓得一哆嗦,起身擦头上的汗:“这,这不是我们司礼监甄选的,下官没见过这帮人啊……”

那史官还待再说,却被首座右下方一个声音淡淡打断,开口的不是别人,正是地位无上的饮冰国师。

她声音不大,每一个字却都清晰地回荡在风中:“他们是我请进宫的,我最爱看民间的皮影戏,陛下之前就答允过,能让我任意挑选一个节目,我便自己在民间选了这个,两位大人是有意见吗?”

这话一出,那史官脸色立刻变了,却仍是投向首座上的允帝,语带希冀:“陛下……”

那张俊美的脸在月下无甚表情,只是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垂下长长的眼睫,手一挥。

“演下去。”

凄乐响起,月照雪地,霎那之间,帷布上又回到了那血流成河的宫墙之中。

王爷夺位,太后难产而死,她的生母,当朝的丞相夫人,抱起那个鲜血中诞生的外孙,躲过贼兵的追杀,最终奔上了城楼,再无路可退。

大风猎猎,城楼下王爷骑在马上,一身戎装,扬鞭一指,厉声响彻长空:“交出稚子,饶夫人不死。”

那一生爱竹,夫死女亡的妇人爬到最高处,俯视城下黑压压的兵马,即使周身狼狈,却也不掩卓然气质。

她迎风长笑,发丝飞扬,无畏无惧的声音传到每个人耳中:“乱臣贼子,先帝尸骨未寒,便行窃国之事,吾宁死不愿污衣袂!”

说完,竟抱着孩子,决绝地从城楼上一跃而下,当场摔死在了千军万马前,扬起尘埃无数。

衣裙染了鲜血,却是干干净净地去了,随夫随女,以身殉国。

自此,改朝换代,江山易主。

四十

满场看到这,个个噤若寒蝉,屠灵却抚掌而笑,声如鬼魅:“陛下觉得精彩吗?”

她话音才落,长弦一鸣,帷布上的皮影戏戛然而止,乐器在那些表演者的手中陡然翻转,数把刀剑刷刷拔出,雪地中寒芒毕现,他们弃了木偶,踢开架子,以刃对首座上的允帝,齐声喝出——

“乱臣贼子,窃国当诛!”

如一个信号般,早已埋伏好的兵马蜂拥而出,铁甲惊寒,霎那间将百官重重包围,满堂一片愕然!

唯独首座上的允帝,岿然未动,甚至笑了笑,为自己又斟了一杯酒。

他目视屠灵:“精彩,这出戏当真精彩,戏里的人朕也认识,朕叫他一声父皇。”

萧萧风寒,屠灵站在兵马前,摘了斗篷,冷立月下。

那先前表演的众人也手持刀剑,个个拥在她身边,不知何时,初珑也加入了他们中间,艳丽的少年面孔上带着一丝兴奋的杀意。

他终于能和师兄弟们站在一起了,那些来自长渠山,师从鬼曲老人门下,由前朝丞相设立,以匡扶皇室一脉,拨乱反正为己任的守护者。

为了今天,他们已经等待了太久。

夜风中,允帝像是喝醉了,脸颊酡红,摇摇晃晃地站起,眼中有波光闪烁。

“曲终人散,好梦乍醒,朕多么希望,这一切不是真的,你不是前朝旧人,你只是朕的国师,朕想捧在手心里用一辈子来焐热的小姑娘……”

他悲怆大笑,笑得胸膛起伏,泪水都飞出:“荒唐的是你,还是我啊,我现在是该叫你一声屠灵,还是司徒灵呢?”

“司徒灵”三个字一出来,雪地里的屠灵便身子一颤,觉出不对,难以置信,她正要开口,允帝已经先她一步,将手中酒杯重重一掷,伴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

“国师,朕是真的喜欢过你!”

随着这一声落地,周遭又涌出大批铁甲,允帝身侧无数暗卫从天而降,亭台楼阁上忽地冒出一排排弓弩,黑压压地对准场中,瞬间反将屠灵的人马团团围住。

局势陡然逆转,一切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只是在高楼之上,一道身影排众而出,正是铠甲英挺的莫大人,他遥望场中的屠灵,语气有些于心不忍。

“汝等速速弃械归降,诸侯与各方将领的兵马都已齐聚城中,远甚于你们八倍兵力,你们是以卵击石,毫无胜算。”

一片哗然中,屠灵赫然抬头,目光死死,望向的却不是莫大人,而是从他身边沉重走出的……易衡。

她手心剧颤,再不用怀疑,一切彻底明了。

而那道月下俊秀的身影,却是面如白纸,对上屠灵的目光里,隐含着深不见底的痛。

四十一

雪夜孤寒,宫中刀戟声急,火光滔天,一片混乱。

允帝的人马追到昭华塔下时,屠灵已与几个残部上了塔顶,莫大人手一挥,犹疑不前,看向允帝:“陛下,这昭华塔非同寻常之地,臣要带兵上去擒人吗?”

昭华塔乃宫中禁地,供着先帝与昭贵妃的牌位,那昭贵妃便是允帝的生母,无论如何,公然带兵上塔造次,两相厮杀都是说不过去的。

当然,莫大人问出这话时,也存了一些私心,允帝没有点破,只是看向塔顶,眉心紧皱,似乎也陷入了思索之中。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拨开人群,气喘吁吁:“别,别带兵去擒人,让我上去同她说,我劝她下来!”

正是满头细汗,心跳如雷,急切赶来的易衡。

他身子颤得厉害,允帝扭头,凝视他许久,对着他眸中的恳求,心中也生出一股万古同哀之感。

他是臣,他是君,但都伤了同样深爱的一个人,将她逼到退无可退,无处逢生的绝路。

允帝站在雪地之中,有那么一刻,心神恍惚,居然恨起了向他通风报信,助他扭转局势的易衡。

多荒唐……多魔障。

塔顶星月皎皎,空中有雪花开始落下,一片一片,宛奏一曲无声哀歌。

屠灵站在风中,忽然想起,这里有座观星台,不记得哪一月哪一日,她带他来过,他说,很开心和她一起在这看星星。

身后还在喧闹不停,几个遍体鳞伤的残部守在楼梯处,不让那人上来,初珑犹是可恨,若不是几位师兄弟阻拦着,只怕他已经一刀将那人砍成两半。

不知怎么,屠灵忽然就倦了。

“让他过来吧。”

她转过身,一张雪白的脸沐在月光下,半明半灭,鬼魅一般。

“你想同我说什么?”

屏退残部,喧嚣褪去,隔着满天星光,两人遥遥对视,塔顶忽然就静寂了下来。易衡眼中有水雾升起,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屠灵,对不起,我……”

四野有风掠过,那袭漆黑斗篷眨了眨眼,真切地听到远处烟花湮灭的声音。

塔下,允帝负手而立,见塔顶久久没有动静,终是沉不住气,一声高喝:

“司徒灵,你下来,朕允你一条生路!”

他接连喊了几遍,喊到眼中又有泪光闪烁,多可笑,直到这个时候他还愿意为她臣服。

塔顶,屠灵静静听完了易衡语无伦次的讲述,她盯着他,良久,幽幽一笑。

“原来是这样么,原来你早就怀疑我了,你一直与我虚情假意,就是在等今天吧……”

“不,不是的,我对你不是虚情假意,我从小就深爱着你,我这辈子只爱你一人……”易衡激动起来,他身子发颤,伸手痛苦地捂住脸,泪如雨下:“可我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战火再起,血流成河……”

无法言说其中的痛彻挣扎,如果再来一次,他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他并非想要背弃她,只是他从小就最憎恶战争杀伐,她是了解他的性子的,他不可能忍心见到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他是一定会阻止的。

在天下安定与她之间,他最终还是选择……放弃了她。

看到那道俊挺的身影哭得那样伤心嘶哑,屠灵一动未动,只是忽然在月下轻轻开口:

“从前在家中,他们都叫我‘小妹妹’,可他们绝不会想到,有朝一日,我会真的长不大,永远也长不大吧。”

易衡身子一震,遍布泪痕的一张脸霍然抬头,却见月光之下,那个小小少女莞尔一笑,还像那年树下与他初见时的模样。

“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不是吗?”

四十二

司徒灵,丞相府最年幼的小姐,竹娘最后生的女儿,当年司徒太后最小的一个妹妹。

她比太后姐姐足足小了一轮,因为抛头露面得少,所以前朝许多人都不知道她的存在,包括那谋朝篡位的九王爷。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她才成了司徒家唯一的幸存者,被易老将军带到府中藏了起来,避过那肃清皇室余党的风头。

她坐在树下呆如木偶的时候,其实才刚刚失去了所有亲人,心都被剜走了大块般,连哭都哭不出来。

还好吃了他的莲心,苦到她终于有借口落泪,不用再强装坚韧。

那个有他相伴的夏天,短暂得就像一场梦,梦醒了,她的童年……也就彻底结束了。

风头渐消,长渠山终是来人将她接走了,她在那见到了自己泡在药水中的小侄儿,见到了满头白发,泪洒衣襟的鬼曲老人,见到了满山谷跪在她面前,高呼复国的帝星守护者。

“愿誓死追随主上,匡扶皇室正统,重振帝星!”

因为她特殊的身份,她成了担起复国重任的唯一人选,这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就在那一年,她正式拜入鬼曲老人门下,继承他毕生衣钵。

老人将所有功力尽数灌注给了她,她学得一身奇诡本事,却也让幼小的身体承受不了,从此骨骼停止发育,永远停留在了稚童模样。

她服用过太多药效极强,毒素却也极强的丹丸,她曾痛得在地上爬,像条狗一样,也一点点感知到自己骨骼的骇人变化,崩溃得夜不能寐。

每当那个时候,她就会刻意分散注意力,拼命去回忆他的脸,回忆她的一横哥哥。

她有多么痛苦,就有多么想他。

她离开易府之后,鬼曲老人有施展诡术,以幻香洗去所有人的记忆,抹去她存在的痕迹。

但他唯独洗不去易衡的记忆,那个看似文弱的少年,心志却坚定强悍得可怕。

或者说,屠灵的存在早已刻入他骨髓中,任何人为的手段都无法抹灭掉。

所以他才会在众人都忘却屠灵时,深觉荒谬万分,南柯一梦。

知道这一切的屠灵,不知是开心还是难过,半夜缩在被中又哭又笑,鼻尖仿佛都嗅到了莲子的清苦。

终于,十年之后,她抱着星算盘,以一身天算纵横之术,再度归来,只是,不再是他的一竖,而是当今陛下亲封的国师。

“国师要朕提拔的那些人朕一一照办了,他们果然骁勇善战,攻城掠地,助朕良多。”

“国师出的今秋试题,也已送到翰林院,他日为朕网罗天下英才,少不得又记上一功。”

……

允帝对她信任万分,让她能够将自己的势力蚕食扩张出去,他甚至还对她生出不该有的情意,她只在心底荒谬冷笑。

她曾在他深夜摸至她房中,发酒疯撒泼时,对他凉凉道:“若陛下真要较真起称呼,那称饮冰一声奶奶也不为过。”

他只以为她在玩笑,她却没有说错,论辈份,他真该叫她一声奶奶。

就连易衡,其实都算她的小辈,她的母亲竹娘,是易衡爷爷爱慕了一生的女子。

易老将军去世时,将她看作了她娘,泣不成声地愧悔着,她便也不说穿,顺着那些话安抚老人,送了他最后一程。

其实易老将军只是晚去了一步,当年城破之际,他领兵在外头打仗,匆匆赶回时,只来得及看见心爱的女人从城楼上一跃而下,摔死在他面前。

那是他一生的梦魇,他也无法为她报仇,置易氏一门于不顾,只是他从此消沉下去,愈发厌倦打打杀杀,到了晚年更是心魔深种,至死都无法原谅自己。

“易老解脱了,却有人还挣扎在浊世里,想解脱也解脱不了……”

塔顶,雪越来越大,寒风拂过屠灵的衣袂发梢,她声音飘渺:“你知道吗?”

“其实除夕前的日子里,我用星算盘算过很多遍,但我都没算出差错来,我以为是万无一失,我走的那条路终于能看到尽头了,可我忘了一件事,我的天算纵横之术只要沾上了你,就永远都算不准……”

这在天算之术中,也有个讲究,亦叫作心魔,越在乎什么,就越算不准什么。

就像她娘是易老将军的心魔,而他,是她的心魔。

四十三

“你恨我吗?”

易衡胸膛起伏着,到底颤声问出口,衣袂翻飞间,泪流满面。

月下,屠灵摇摇头,笑容苍白:“我不恨你,你有你的坚持,我也有我的信仰,可我想忘了你。”

她不自觉地退后一步,声音更加轻缈,像从天边传来一般:“除夕了,万户团圆了,我也很想家了……”

塔下的允帝还在声声嘶喊着:“你下来,朕允你一线生机!”

屠灵微微侧了头,似笑似倦,似绝望,似解脱。

“好,我这就下来。”

说完,身子后仰,张开双臂,从塔顶坠下。

易衡瞳孔骤缩,一声撕心裂肺:“不!”

他疯了般奔上前,却只抓住她一抹飞扬的裙角,她就那样仰面含笑,衣袍在风雪中鼓鼓吹起,似绽开的一朵幽莲。

天地忽然就静止了一般,她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只有飞雪掠过耳畔。

她闭上眼睛,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年的易府,他为了她被罚跪在日头下,她举着大片的荷叶,为他遮住头顶的炙阳。

她说:“一横没有娘,一竖也没有娘了,可是一横有一竖,一竖有一横。”

那一年,似乎长过了一生,又短得只有一瞬。

青荷与风,蝉鸣似梦,稚子无忧,他们依偎在树下,做了永远也醒不来的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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