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沅水之畔,一道倩影划舟而来,徐徐漾开了朦胧晨雾。
涉水前来拜访神巫一族的客人叫岁慈,她是个温婉柔美的女子,脸色苍白,眼神却很坚定。
“原来是岁慈姑娘,别来无恙。”
神巫族的长老拄着拐杖,在岸边迎下了衣袂飞扬的岁慈。
岁慈曾于神巫一族有恩,得其族一诺,此刻她划舟出现,长老大概明白,当是神巫一族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只是不知她为何而来。
茶香缭绕中,岁慈望着长老轻轻一笑:“我身中奇毒,至多还有三个月的命。”
长老沏茶的手一顿,有些愕然地抬头:“岁慈姑娘想续命?这恐怕……”
“不,不是续命。”岁慈摇了摇头,望着袅袅升起的白雾,一双清柔的眼眸若有所思,却又含着说不出来的隐隐哀伤。
许久,她长睫微颤,望向长老莞尔一笑,放柔了目光:“我是为他而来。”
跋山涉水,为他而来。
(一)
岁慈第一次遇见衡,是在漓城郊外的河边。
她是怀安郡主的婢女,郡主好玩,每到春暖花开,就领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在此扎营狩猎。
郡王府的渔网材质特殊,分撒在沿河各处,只要一有动静,上面的铃铛就会响个不停,显示猎物落网。
当岁慈闻声赶去时,她万万没想到,网里困住的竟是一个人,不,确切地说,是一个鱼人—
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年,一头银发,肤色雪白,漂亮的五官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下身却是一条修长的银色鱼尾,片片鱼鳞泛着柔和的光芒,美得纯粹而惊艳。
少年在网中挣扎,慌张而不安,漆黑的眼眸警惕地望着岁慈,岁慈一个激灵,这才反应过来:
“你……你是……赤羽鱼人?”
赤羽鱼人存在于北陆南疆的传说中,真正见过的人少之又少。他们是上古就繁衍下来的灵兽,天生貌美,银尾红翼,既能在水陆中生活,亦能张开一对红色的翅膀,翱翔于天际。
但在许多年前,赤羽鱼人一族不知为何触犯了神灵,被永久剥夺了翅膀,从此再也不能飞翔于蓝天白云间,偌大的家族也迅速衰败。
如今为数不多的赤羽鱼人被抓住的下场,便是供达官贵族豢养赏玩,终身不得自由。
想到“自由”二字,又恰对上少年惊慌绝望的眼眸,岁慈心头一动,鬼使神差地就把网绳解开,冲网中的少年低声道:“快……快走吧!”
少年感激地望了她一眼,银光一闪,水花四溅中,已消失不见。
岁慈松了口气,一个声音却陡然在身后响起:“你这贱婢,好大的胆子,竟敢私放本郡主的猎物!”
回头一看,竟是领着人正好赶来的怀安郡主,以及她身旁云衫翩翩、面如冠玉的邻国质子,谢长夜。
岁慈脑子一蒙,第一反应不是去管郡主,而是紧张地看向谢长夜,那双狭长的眼眸依旧波澜不惊,只是眼角微挑着,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
岁慈身子一颤,坏了,她知道,她又给公子添麻烦了。
私放猎物的下场就是怀安郡主的几个耳光,外加饿着肚子罚跪一夜。
谢长夜悄悄出来看了她一次,给她带了点儿吃食,还抿紧唇扔了个小药瓶给她,示意她敷在脸上红肿的地方。
岁慈小心翼翼地接过,不敢去看谢长夜,倒是谢长夜幽幽一叹,问道:“我们离开陈国几年了?”
文盛武衰的陈国,是他们心心念念的故土,谢长夜是陈国皇子,十三岁时就被送到南诏为质子,岁慈六岁就跟在他身旁,后辗转安插进了郡王府,如今粗粗算来,不知不觉间,已经八年了。
“阿慈,你还想回陈国吗?”
谢长夜眸光深邃,看得岁慈越发愧疚,那一字一句沉重得就像压在她心口一般。
“如履薄冰地走到今天,大事在即,一步都错不得,你的仁慈只会是多余的累赘,对我们回到陈国没有任何帮助,你明白吗?”
直到谢长夜拂袖而去许久后,那些话仍萦绕在岁慈耳畔,她跪得手脚发麻,风吹发梢,不防间被一只湿漉漉的手搭在了肩膀上。
赫然抬头,岁慈还来不及出声,已惊诧发现—竟是白日里她放走的那个少年!
他已化出了人形,十四五岁的模样,穿着一袭银白相间的衣裳,长发如瀑,雪白的面庞在月下泛着柔和的光芒。
公子的话还回荡在耳畔,岁慈下意识地绷紧了弦,准备一有异动就立刻开口喊人,绝不再心慈手软。
但她没想到的是,下一瞬,少年竟然摊开手心,冲她一笑:“送给你。”
岁慈愣住了。
那是一条银链,在月下闪闪发光,看起来就像是工匠用心打造的饰品,但实际上,岁慈细细辨出,那不过是少年用一根发丝穿起来的鱼鳞,美得浑然天成。
已经很久没有人送过她礼物了,岁慈颤着手接过银链,再看向少年真诚的眼眸时,忽然觉得,身上的酸痛一刹那都消失了。
天地间静悄悄的,安详得像个梦。
(二)
少年叫衡,许是没有伙伴,寂寞了太久,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他开始时常在深夜来找岁慈,悄无声息地没让任何人发现。
岁慈也渐渐习惯了衡的“相扰”,她发现和他在一起很舒服,赤羽鱼人的心思非常单纯,他们虽然聪慧,但不会去算计,许多心里话也能尽数倾诉。
衡告诉岁慈自己的经历,岁慈也会提起在陈国时发生的趣事,他们躺在草丛里,望着满天繁星,说到这辈子最大的希冀时,竟然同时沉默了。
还是岁慈先开了口,她满怀憧憬:“自由,我想要自由,想和公子回到陈国,想……”
想永远陪在公子身边……后面半句岁慈不好意思说了,伸手去推衡催他说,衡躲不过,笑吟吟的眸子望着夜空,才终于轻轻开口:“天空。”
他说,他一直向往着头上的那片天,在很久以前,他们的族人还是能够飞翔的,能够张开漂亮的羽翼,穿梭在云雾里,无拘无束……
高高在上的神灵可以折断他们的翅膀,却无法折断他们心中最纯净的信仰。
这种信仰是刻在骨髓里、融在血液中,至死也不会磨灭的。
郡王府开始拔营启程,岁慈却找不到衡了。
那一夜,衡对天空的执着震撼了她,她原本绣了一对翅膀想送给衡,衡却不辞而别了。
回去后的岁慈还怅然了好一阵子,但那时的她并不知道,衡不是不告而别,而是被她家公子一箭射中了肩头,负伤而逃。
到底还是被谢长夜发现了,他不动声色地跟上前,看着他们躺在星野下,亲密无间,像重逢的青梅竹马一样,说着各自最大的希冀。
这画面让谢长夜觉得很刺眼,他好像从没见过岁慈这样无所顾忌地笑过,她在他面前永远是温顺的姿态,即便他们同甘共苦了这么多年。
他深吸了口气,莫名地有些烦躁,但还是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希冀吗?一个要自由,一个要天空,那么他呢?
狭长的眸中闪过一丝杀机,谢长夜缓缓握紧了双拳。
他要的,自然是一步一步,攀上皇权的最顶峰,不再屈服于任何人,包括狠心将他送来当质子的陈国国王!
于是,在又一个深夜,谢长夜手持弓箭,早早守在暗处,还没等到岁慈赶来赴约,他就抢先一箭射中了衡,衡仓皇间与他对望一眼,负伤而逃。
岁慈的生命中就这样没有了衡。
她想,也许他去寻找自己的天空了,而她,要走的路还很长,长到一片茫然,看不见自由在哪里。
尤其是谢长夜和怀安郡主订婚的消息传来时,岁慈如五雷轰顶,身子摇摇欲坠。
但她很快掩住脸,告诉自己,这一切都在公子的计划中,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三)
婚事这便筹办起来,郡王府地位显赫,彩礼都置办了一年多,等到岁慈再次和衡相遇时,却是在南诏最大的奇珍异宝贩卖街市。
她从没想过,他们的再次相遇,会是在这种地方,这种情景下—
那个一头银发的少年,蜷缩着身子,伤痕累累,被关在一个大笼子里,作为奇珍异兽公开贩卖!
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有“识货”的人已经开始出价了,价钱一波比一波叫得高。
笼中的衡颤抖着,漆黑的眼眸里透着深深的绝望,他仰头看着天空,饱含悲怆,眼角分明滑下一行泪,晶莹地破碎在地上。
岁慈再也忍不住,拨开人群,叫出了一个没有人押得起的数字!
满场顿寂,齐刷刷射来的目光中,岁慈却视而不见,只紧紧贴在铁笼外,伸出手,红了双眼:“衡,是我,是我……”
笼中的少年一颤,周遭仿佛都不存在了,只有他们四目相接,泪光闪烁,从彼此的眼中读到了只有对方明白的东西。
“你还是……没有找到你的天空吗?”
救出衡后,岁慈将他安置在了一家客栈,等到衡沐浴完,上好药换好衣裳后,开始向岁慈讲述起了分别后的经历。
直到这时,岁慈才知道当年衡不告而别的原因是什么,一时间只觉五味杂陈。
衡却似乎不太介意谢长夜伤他的那一箭,反而不住宽慰内疚不已的岁慈,末了,有些犹豫地道:“你家公子貌似待你不好……”
他当年养好伤后,循着岁慈的气息一路寻去,直跟到了郡王府,却发现郡主刁蛮歹毒,对侍女非打即骂,有一次甚至当着谢长夜的面,故意寻事地掌掴岁慈,而谢长夜只是在一旁看着,淡漠得连眼皮都懒得抬起。
衡又气又急,本想悄悄带走岁慈,却不料被人发现,他一头银发实在显眼,抓住他的人瞧出他赤羽鱼人的身份,反将他囚于笼中,当街贩卖。
这段时日他千方百计地想逃走,吃了不少苦,可即便是这样,如今他望向岁慈的一双眼眸依旧干净纯粹,未有半点儿怨怼,反而是情真意切的关怀。
岁慈心中感动酸楚,低下头:“不怪公子,他……也是很苦的。”
太多东西不能向衡言明,有衡这样的关切,岁慈已经觉得很温暖了。
守着衡睡着后,岁慈赶紧出了客栈,她知道,回到郡王府后等待她的是什么。
自从有一次她去给公子密送情报,不小心被郡主撞破后,郡主只当她倾慕谢长夜,私会勾引,便开始处处针对她。
她有苦难言,此番来这街市,也是因为郡主嫌普通饰品俗气,差她来淘些珍宝,若完不成任务,回去少不了又是一顿鞭子。
但为了救衡,她一掷千金,哪还有钱去买珍宝,只能随便选支簪子对付过去。
果然,回去后,面对她呈上的那支平平无奇的簪子,郡主勃然大怒,狠狠教训了她一番,叫她躺在床上仍旧浑身酸痛,冷汗直流。
却是半夜时分,一道身影如鬼魅般摸了进来,坐在她的床头,一手捂住了她的嘴。
那是她万分熟悉的气息,她家公子,谢长夜。
微凉的指尖滑过她背上的鞭伤,她颤了颤,那只手便徐徐收了回去,耳边只响起意味不明的叹息:“三年,至多三年,再等等……”
等?等什么?
一颗跳动的心莫名有了期待,岁慈大气也不敢出一声,黑暗中,谢长夜就那样静静地坐在床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外头有风轻轻拍着窗棂,暖炉里云烟缭绕,一室静谧。
修长的手指卷过岁慈的长发,不知过了多久,谢长夜终是起身,一拂袖,依旧扔了个小药瓶给岁慈,语气也恢复了一贯的淡漠,将几道指令吩咐下去,只是临走前却话锋一转:
“你究竟将那钱用到了何处?”
岁慈一怔,嗫嚅着:“就是……就是那支簪子……”
眸光陡厉,谢长夜冷冷一哼,也不再多说,径直拂袖而去。
(四)
衡再一次消失在了岁慈的生命中,任她如何寻也找寻不到。
与此同时,在郡主大婚前,他们一行人去了一趟陈国,为谢长夜的父皇贺寿。
那是岁慈阔别十年后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她闻着风中陈国特产的兰芷花香,几欲泪流。
但她知道,这次回来还不算真正地归乡,公子要抓紧时间做的事情有很多,她也带着艰巨的任务,那就是—
在寿宴上刺杀怀安郡主,将责任嫁祸给陈国国王!
是的,没有人会相信,外表看似柔弱的岁慈,却是深藏不露的杀手。
她确信能做到全身而退,但行动前,谢长夜却忽然问她:“如果不能全身而退呢?”
岁慈愣了愣,谢长夜一拂袖,眸中闪过一丝决绝,声音陡厉:“如果失败了,你将是颗弃子,没有人会保你,你只能自生自灭,明白吗?”
她低下头,努力平复气息:“是,公子。”
那夜的计划果然出现了点儿偏差,岁慈连宴席都没能挨近,半路便叫人拦截了下来。
那个身影从水里跃出,在一片黑暗间,不由分说地抱住她潜入湖底,她在触手间摸到光滑的鱼鳞时,倏然停止了挣扎,欣喜地顿悟过来—
是衡,是消失了许久的衡!
果然,当衡带着她浮出水面时,她在月下又见到了那张漂亮而干净的脸,却还来不及开口,衡已经对她急声道:
“你别去刺杀陈国国王,你家公子存心让你去送死的!”
一句话叫岁慈的笑容凝固,如坠冰窟。
如果说在女人和皇图霸业中选择,以谢长夜的性子,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第二个,所以当怀安郡主识破岁慈的身份,要与他做笔交易时,他只想了想,便含笑答允了下来。
“不过是从小长大的侍女,虽跟久了有些感情,但毕竟是个死士,有何不可?”
就是在那次无意撞破后,怀安郡主起了疑心,暗地里调查出了岁慈的底细,并恍然明白了谢长夜娶她的目的。但她不仅没有声张,反而向谢长夜挑明,愿意跟他联手,以郡王府之势,助他一臂之力,回到陈国夺取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