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雨停了。
杨河下了巡检司三百料的官船,踏上了北岸码头的栈桥。
这边停了一些船,除了巡检司的船只,还有一些是商船,随着新安庄名声的传出,眼下已陆续有商人前来贸易,不单是邳州的商人,还有徐州等地的商人。
杨河从栈桥登上大堤石阶,雨水冲袭,青石台阶洁净又沧桑,弥漫着丝丝寒意。
他回望河面,仍有些濛濛,行驶的船只就若隐若现。
一些船只靠岸,船上饥民由持旗庄民领着,井然有序的下船。
各人登上栈桥,眼中都带着好奇而期盼的光,饱含希望。
此时杨河从县城回来,身上穿了正九品的官服,练鹊补子,铜木腰牌,系着黑色貂裘斗篷,英武中就有官威,身旁陈仇敖还为他捧了信鉴铜印,皆以红布包裹。
杨河于二十三日离开睢宁城,路过辛安铺时他看了看,那边的收容营地大体还是满意的,沿着官道蔓延好大一片。
为便于管理,按他要求分甲乙丙丁四个区,每区饥民臂上都系上不同颜色的布带,然后由持相同旗色的庄民领着过河。
此时杨河看着,看饥民们上岸后,由持旗庄民带着走,小旗高高扬着,还不时回头叫嚷,然后饥民一色跟在后面,个个神色好奇而拘谨,让他想起后世的旅游团,不由哑然失笑。
众人上了大堤,下面是往两边延伸,非常辽阔的格堤,遥堤,整套河防堤岸有二三里之宽。
然后一条小道直通遥堤后的巡检司那边,因雨水缘故,往日干枯的“格”间满是积水,有若一个个水塘。
各人顺小道下了格堤,遥堤,柳间小道颇为泥泞,烂泥没到人的脚跟,看着这种道路,杨河深深皱眉,以后新安集要发展,通往码头的道路一定要修一修。
不过看看后方的饥民,不论大人小孩皆不以为意,显然这种道路他们走惯了。
很快众人过了遥堤柳林,前面是广阔的平原,巡检司就在小道的西侧,此时被包裹在新安集内。
新安集市开设后,建有很长的围墙栅栏,任何人都需到墙内贩卖,然后设有东门,北门,西门。
但没有南门,因为新安集的南面,就是颇为高大的遥堤,遥堤上下,满是密密匝匝的柳树,巡检司就在遥堤下靠东南位置。
杨河看着面前集市,他脸上露出笑容,比起去年时,新安集繁华了许多,每到集日,四面八方的乡民,就携带各地的土特产,定期到这里赶集、做生意。
看到商机,一些有远见、有实力的商人也纷纷来此开店坐铺。
现集内已有米铺,肉铺,盐油店,杂货铺,布庄,茶铺等等商铺,特别有几家客栈正在兴建。
邓巡检告知杨河,集内更在兴建塌房,供邳州的米货商,徐州的煤商停塌货物之用,新安集的行商已经越来越多。
杨河与邓巡检并辔而行,他策着马笑道:“这世上商人最精,北岸发展有目共睹,看到有钱赚,自然是趋之若鹜了。”
邓巡检道:“大人,这商贾越来越多,我们集市商税不过三十税一,还不收过税。这税是不是低了一些,可否稍稍提高,增加到二十取一,或者是十五取一?”
杨河笑道:“眼下是培育市场,招商引资的关键时刻,还不到提税的时候,勿要杀鸡取卵了。”
眼下新安集税钱,基本按三个档次,乡民小贩,一般只集日前来,缴纳一定的场地费可入集贩卖。
他们货物不多,挑个担子,卖完就完。
然后是高级些的商贩,货物量大些,在集内租个摊位,缴纳一定的摊位费后,可以在地点较好的地方摆卖一天。
最后是坐商,在集内都拥有商铺,很多还是由摊贩转化而来,如孙屠夫,往日只在集日卖肉,但因为新安庄对肉类的需求太大,他已经正式购买地皮开铺。
听说邳州军器局的南大使,都在他的肉铺中参了股。
对这些坐商,杨河实行的就是商人市籍制度,开店前,需到巡检司登记,获得许可,或租或买地段,然后缴纳商税。
大明有住税,也就是类似营业税,此时往往三十取一,杨河一样商税三十税一。
然后有过税,类似关税了,大明在各地设钞关,征收的就是关税,各地关卡收税率高低不一致,一般来说,各地驴骡车装载物品出入京城九门者,每辆要缴纳车马税二百贯。
各地客商装载货物的船只,从北至南,或从南至北,每百料要纳钞五百贯。
现在当然是征银,大体里河并北河来的五尺船,一只纳银三两钱要争个半天。
看着新安集热闹的情形,杨河满意点头,眼前的一切,便若初生的太阳,充满了蓬勃的生气,让人陡然就涌现出希望。
他身旁的陈仇敖看着,亦是若有所思,杨河看了他一眼,笑道:“老陈在想什么?”
对这个总酷酷冷着脸,但笑起来其实颇为阳光开朗的帅哥,杨河还是很看重的,也愿意听听他内心的想法。
陈仇敖道:“相公,属下在想,为何到了北岸,某心中就安定下来,我们这边的百姓,精气神更与别处不同。在睢宁城的时候,就算我在宴席中吃着山珍海味,也觉心中不安。那边的百姓,贫者三餐不继,孤苦怯懦。富者大鱼大肉,嚣张跋扈,但感觉他们一样朝不保夕,没有安定,心思惶恐。”
杨河有些惊讶,这小子,有长进啊,看来将他带在身边带对了。
他叹道:“常言说得好,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三餐不继,金钱不足,常年为生活而奔走,甚至冻馁交加,这精气神如何提得起来?自卑怯懦,实属正常。而周边都是仇恨孤苦之人,每日虎视眈眈,富者银粮再多,又如何安心?所以啊,每到这时候,世道就要乱了,世道一乱,贫者就算想安定,都是奢望不可能。”
陈仇敖若有所思:“所以相公搞食堂,是让庄民没有衣食之忧吗?”
杨河道:“当然,让庄民各自耕种,依这水利土质收成,他们如何活得下去?而人活在世上,最重要是吃,然后是住,若三餐尽为衣食住房奔走,又如何发展呢?每日匆匆忙忙,为最基本的生存而奔波,他们的精气神,又如何好得起来呢?”
外人每见新安庄民,最惊讶的还是他们的精神面貌,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从容与安定,却是大体解决了衣食住行的结果。
而人活在世上,最要紧的就是生存,若为生存每日奔波,沉重的生活压力下,人的精气神肯定不佳,整体的表现就是猥琐,麻木,怯懦,更不可能考虑长远之事。
因为眼下就要吃饭,要生存下去。
所以小民必然短视,上位者为维护自己的权益一样短视。
便如这明末乱世,小民的愤怒汇成流寇,众短视之人汇成的团体哪有什么战略想法?
反正痛快一把就好,“沉重打击了统治阶级的嚣张气焰”,打击之后就没了。
然后上位者,皇族,勋贵,太监,士绅,文官,武将,明知种种所为会造成更大危害,依然死性不改,最后大家一起死。
在杨河看来,极富极穷都不行,最理想的社会结构却是“橄榄型”,两头小,中间大,中间阶层占多数,有一定的社会生活基础,不再为生存而奔走,又没有上层社会的穷奢极欲。
这样的阶层,更有活力与创造力,中间阶层多,也可使社会保持整体乐观与向上,然后带来更多的正面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