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天自觉修为较之两年前大有长进,紫府宽广,故而法力催生迅速。自转修《诗剑大经》后,膻中又开辟一处气海,孕育有一盏酒杯也似的剑池,最能将法力转化为剑道真罡,莫看小小一盏, 方寸里可容纳山海,不论注入多少法力,都只有杯底浅浅一层。
他在房中调息打坐一昼夜,每逢内息微弱,他便服一枚水谷丹,一枚黄芽丹, 如此往复至心浮气躁,五内烦忧, 便服用一枚清心丹, 饮无根露水三匙,待胸腹内淤热尽消,通体泰达,再行调息不提。
如此用功,待到第二日午时,先前耗散之法力已然尽复,如今新炼之法元精纯已极,不染杂气,周行诸脉无碍,随心而行,意至气达而无滞涩,当属上乘。
不待景天继续用功,此时有人在屋外叩门,只得收功起身,心下暗忖是何人来访,推门一瞧,门外的却是唐雪见。
景天缓了一缓才开口,话里透出几分高兴, “你来了?”
唐雪见面色如常,“你现在好转了吗?”
“我已无碍。”
“那你陪我出门一趟可好?恐怕有些变故离不开你。”
“你尽管说吧。”
唐雪见使了个小禁法阻绝声音,随即语出惊人,“楚掌门时日无多了。”
“怎可能?”
“我亲眼所见。”当下,唐雪见将昨日见闻一一道来。
待她言尽,景天怔忪不语,却不知说些什么是好。
许是天塌了,如今非但是头顶的苍天塌了,还有青天也塌了,破碎了,遍生红霞血光万里了。
楚寒镜一去,世上还有谁人能一肩挑起正道大梁?还有谁能让群雄奔走,穷搜四海,搜集灵物排布补天大阵?还有谁能震慑神道宵小?还有谁能拦住神通盖世的邪剑仙?
原本正道挟天下大势,不可阻挡,四成要归功于楚寒镜这执牛耳者,若没有她力排众议, 决心集众人之力重塑天柱,而今天下各门各派,八方修士,恐怕不等邪道来犯,便先要内讧。
末劫降至,谁人都想活命。可终究是自扫门前雪,私心作祟而不能合力,届时天倾地陷,也唯有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六界众生能有几人逃脱?
天下纷乱更是群雄并起之时,单论那神道修士,自天柱断碎,便好似雨后春笋,怎也斩不尽,除不败,非是正道群侠心慈手软,而是受蛊惑者众多。强者称霸,尽取脂膏,得香火供奉,法力精进一日千里,更能穷奢极欲,受用无穷。如此割据一方,逍遥快活一日好过从前劳碌半生,这笔买卖可真个值当,便是许多名门宿老也有暗室欺心之时。恐怕许多人尚且盼着天塌,盼着大乱的时候。
只是神剑门不倒,无人敢有异议。可楚寒镜一走,神剑群英又能仰赖谁?四百年传承,非是没有实力出众之辈,可若说能与楚寒镜这般太古仙娥媲美的,恐怕再难寻了。
唐雪见自小身在名门大户,对人心沆瀣龌龊之处知之尤深,故而忧思忡忡,所虑皆是今后世事鬼蜮,而景天虽生在市井,然却从未涉足权谋,故而此刻心中感慨,是世上高山少了一座,此生不能再与楚寒镜这般宗师论道切磋,实痛心遗憾矣。
当下紧要之务,便是赶往炎帝神农洞查明真相,究竟是何人暗中谋害,唐雪见心中头一个嫌疑者便是邪剑仙,此獠实为六界第一祸患,修为高强道行深厚,这倒也还罢了,有勇无谋之辈向来难成大事,关键那邪剑仙老谋深算,气度又高,如此方是邪道巨擘,出手仅仅两次就已让正道人人自危。
倘若楚寒镜真是为此獠所谋害,噩耗必然不能封锁,不久后正邪交锋必有一番纠葛,倘不能挺过变故,神剑门四百年大业恐要顷刻覆灭。今后的六界,不论如何都非天下人的天下。
此诚多事之秋矣。
唐雪见又道,“此事暂时还未泄露,知之者甚少,我已经与大师兄取得联系,有他暂代职责,主持补天之计,应当不会出差错。我们再去叫上几个同门师兄师姐,一起去炎帝神农洞一探究竟,只是此去恐怕风险不小,有你在我还放心一些,到时候如果真的遇到邪剑仙,你不要和他硬拼,我们一起逃走也就是了。”
“好。”景天点点头,抬手轻按铁剑,自不必多言。
他们并肩出门,此时神剑谷内议事大殿却有喧哗,原来是蜀山派弃徒徐长卿来此为其门派五长老代罪受罚。
唐雪见与徐长卿是旧相识了,老远就认出他来。
“那儿有个我认识的朋友,咱们过去看看。”
当日楚寒镜揭露真相,邪剑仙乃是蜀山五长老邪念所化,其又与神界暗通曲款,为飞蓬开启阵门直入盘古之心,如此罪行罪不容赦,故而暂且羁押于昆仑天牢,待补天之后再行判决。
徐长卿此人乃是蜀山当代弟子第一人,修为本领、人品德行皆是上上之选。自天倾之祸后,蜀山上下多有牵连,从犯皆受羁押,知情不报者废去修为,无辜者遣散四方,偌大的门派一夕之间名存实亡,法脉断绝近在眼前。原本这个首席弟子也难逃牢狱,只是被掌门清微提前逐出门派,撇清一切关系,且对蜀山与神界的勾结一无所知,故而才能免除一劫。
此人秉性忠孝,不忍师长在狱中苦熬,故而愿以身相代,来神剑门肉袒负荆,长跪不起。他这般堵在门口,往来的正道修士多加瞩目,一时噪杂议论不止。神剑弟子好言相劝,说不动他,又暗中施法试图叫他起身,可寻常手段还奈何不得,一时僵持不下。
待唐雪见二人近前,神剑门执事弟子已然十分不耐,喝道:“你若真个想为你门派将功赎罪,也不该在此跪着,即便不去斩奸除恶,就是找个深谷老林潜修也还能积攒些道行法力。蜀山五老罪行确凿,万万是逃不脱责罚,你若真个有本事,就学着本门石牢里那位魔尊,去昆仑劫狱,死活不论。”
这番话已经说得很不中听。
徐长卿面色诚恳,“我知神剑宗师心慈,素来有将功折罪之说,我愿倾尽所有,只求能为师长们稍稍减轻责罚。”
“绝无此等可能!蜀山五贼已承认罪行,确凿无疑,并无冤屈妄断,当受斩道刑,罪不容逭!”
“我愿一命换一命。”
“从无此理!该死的便要死,谁也换不得!”
徐长卿无言以对,便不再开口,他这般软硬不吃,真个棘手。
“徐道友!”远远的,唐雪见唤了一声。
赤膊负荆跪在地上的男子闻声一颤,侧过头来回望,红衫的唐家姑娘与一个白鬓的青年并肩站在人群当中。
唐雪见看他一片寂然如槁木的神色,一时竟有些认不得他,认不得这位当初意气风发,君子如玉的蜀山道人。
世事烦烦如潮涛,相见不解断肠愁。终究是一场天倾之祸改变了许多人,过的怎样日子,变作什么个模样,都是朝夕间就浑然相异了。
“唐师妹,你认得他?那正好,快请他起来吧,莫要再挡着路,实在有伤风化。”执事师兄忙得焦头烂额,此刻总算能松一口气。
唐雪见上前来俯身去搀扶他,这洒脱豪爽的女子正是有这样的气概,能让人信服仰赖,徐长卿死硬的膝弯也被她一把拉直了。
“徐道友,你这又何必呢?”
徐长卿似是神游天外,好半晌才凝眸相视,他捏好子午诀,打了个稽首,依旧是端端正正的好教养,“唐道友,许久未见了。”
“你看着真糟,以前可不是不修边幅的人,怎么变成这样了?”唐雪见颇有些心疼,任谁看到这样一个大好英杰沦落至此,也不免要同情的。
徐长卿面色惨淡,“只怪我无能罢了。”
一旁景天突然开口劝慰:“世上不如意者,十有八九。”
他这句话平平无奇,却是苦闷之人说出的最真诚的言语,一下就让徐长卿舒张了胸中块垒,脸上死寂的神情也似涨雨的池水,肆意横流。徐长卿双目含泪,对着昆仑的方向跪伏叩首。
事到如今,他终于承认,慈爱的师长们要同他永诀了。
神剑谷熙熙攘攘天下修士,见状也驻足叹息,终究叹一口气,又复匆匆来去。江河不为礁石所阻,徐长卿受的苦痛,从来也不罕有,挡不住这世事流水,纵有千万种凄楚难言,也总要为雨打风吹去的。
唐雪见又叮嘱他两句,徐长卿忽而询问,“不知在下能否加入神剑宗?”
神剑谷广开方便之门,只要能闯过三世幻境,就可入宗修行,如今徐长卿已是蜀山弃徒,无牵无挂,自然可以另投他派。但这三世幻境的第一重过去身境,须得由楚寒镜主持,再有神剑弟子与天下英豪共同见证,如此方可确保拜师之人秉持正道,品行佳良。
如今楚寒镜伤重昏迷,不日便要命丧,如何还能主持大阵?而大师兄石人雄又忙得足不沾地,更无暇管事。
唐雪见不欲门中变故外传,故而值得推脱,“你若想入宗,可在谷外镇子里等候,时机到时自然开谷收徒。”
“久闻神剑门韩宗三世幻境威名,向来只需闯过三关就能入门,不知在下可否径直闯阵?”
“这……”唐雪见一时犯难。
倒是执事师兄一直冷眼旁观,此时开口道:“如此危难之际,如无必要,本门概不收徒。道友又何必执着?”
“在下听闻,世上最好的剑经都在神剑谷。”
“只是剑经罢了。”神剑弟子摇头轻笑,“若是怀着争斗心,多有偏执,恐怕也难求至道。”
唐雪见有要事在身,不耐久留,只好带着景天先行告辞。
门中弟子大多外出巡查,留在谷内的也不过十四五人,他们要么不善斗剑杀贼,要么是被同门哄骗当了执事。如今正道所忙之务无非两类,一则搜集灵材用以布设补天大阵,二则追杀缉拿神道邪修,前者由昆仑一脉主持,后者则有神剑门负责。故而谷中熙熙攘攘,要么是汇报邪修踪迹,或是求援,要么干脆是提着人头前来回报,不论何时都杀气腾腾。要与这些正道侠士打交道,着实不算轻省的活计,故而诸同门大多憋闷埋怨,一听唐雪见手持掌门玉令要找人外出办事,一时间群情激昂。
最终唐雪见请了三位熟悉的同门前辈,却是两位师兄,一位师姐,入门都已逾三十年,功力精深,人品也十分信得过。
他们一行五人离谷后,唐雪见依照夏元辰所绘地图朝神农洞赶去,她一路上都在斟酌如何开口讲明实情,她既不开口,景天更是闷气,三位同门便面面相觑。
“唐师妹,你既请我们出手,却不告知究竟所为何事,这却叫师兄师姐们如何是好?”说话的是同代排行十六的师兄,一身湖绿劲装,面容如玉,此人道号玄明,本名岑听春,入门已有四十七年有余,使得一手《春丝化雨剑》,别离最是伤心处,往往出手时剑气如丝,切金石如入无物,至柔胜坚,足见功力,故而年轻时闯荡又得了个别离剑客的名号。
“正是如此,唐师妹你总该透个底,好叫你师姐放心。”另一位闵师兄也不由戏谑,却让身畔的布衣女子给了他一掌,“说这怪话,讨打!”
师兄师姐都笑起来,唐雪见却面色沉重,待腾云入空,四下无人,她又使了个禁声咒,这才开口解释,一番实情娓娓道来,让同门瞠目结舌。
“此事事关重大,切勿外传。如我唐雪见所说有半句虚假,便不得好死!”
三位同门恍惚良久,方才回神,思及此前忽然传出门主闭关一说,大师兄又暂代门主职责,当时便觉得不对劲,只是无论是谁也想不到,情势竟这样惨痛危急。
“事不宜迟,我们这就赶去神农洞探查究竟。”
众人不再慢悠悠地腾云,直接架起剑光,化五道流星奔天南而去,倏忽一时半刻即达。
此地偏僻,罕有人迹,四百年来唯有楚寒镜,每隔甲子来探望姊妹,此时洞口一片土石凌乱的痕迹,显然是有贼人破封闯入。
洞口封禁乃是楚寒镜所设,她虽不曾深谙阵法之道,然凭她道行,即便随手所设,又有几人能破解?况且如此蛮力破阵,更是会惊动了她这个阵主,可如今楚寒镜濒死,却又是为何?闯阵之人必定功力卓绝,且似乎极了解楚寒镜的软肋,方能将这天下第一剑仙逼入绝境,这般心机手段,倒极有可能是邪剑仙本尊了。
神剑弟子持剑在手,一路慎重,直入洞窟中一探,沿途多见尸骨,却是火属精怪,不知被何人所杀,死相干脆利落,尚留着生前气势,其中不乏经年的老妖,依旧是被抽去精魄,暴毙惨死。
愈是往深处走,四周火气愈是灼热,然一路所见惨象骇人听闻,这许多妖兽本是神农氏庇护豢养,向来在洞中休养生息,当年神剑四宗来此,见诸兽凶蛮少智,临行前留下传承功法,使其群类安心修行,积蓄灵慧,渐而也能功成正果,不想而今竟都绝了种。
“天道贵生,这样残害生灵,实在当诛!”岑师兄怒声呵责,又叫同门加倍慎重,万一贼人尚未远离,暗中偷袭恐要遭殃。
只是他们一路前行,也不见半个活物,最终踏足最深处的月幽之境,不同外界酷热,此地却极寒极阴,那神农手载之梭罗树便在此地,原先半枯半荣,正合双子一梦一醒,而今这颗梭罗树却整株枯死。
众人来此,见有一绿衫女子伫立树下,落叶纷飞翩翩,堆在她肩头好似一捧冬雪。
听闻来客跫音,那女子转过身来,肩头枯叶骤然化作尘埃,露出她含霜带煞的眉目,三分偏肖楚寒镜,此人正是梭罗双姝之一的楚碧痕。
岑师兄正待开口招呼,那绿衫人二话不说拔剑相向,却是飞身纵上枝头,折下一节枯木,持握手中,遥遥一剑扫来,寒光纵横。
神剑弟子虽惊不乱,纷纷出手抵挡,叵耐楚碧痕功力深厚,招式十分精妙,这一道寒芒删繁作简,分明有推山靖海之力,却丝毫不曾外泄,众人交手后方知小觑了她,登时被打得倒退。
唐雪见功力最弱,景天法力不济,都受了伤势,三位前辈倒是都稳稳当当,只是也来不及回护师弟师妹,自感羞惭,不由得惊怒交加。
十六师兄厉声喝问:“你是何人?!”
绿衫女冷笑,“你们闯进我家中,竟然还问我是谁?真是取死有道!”
“且慢!这位姑娘,不知你与楚寒镜有何关系?”岑师兄连忙发问,免得一会儿真个动手,耽误要事。
“你打听她做什么?她正是我阴险狠毒的姐姐,你们又和她是什么关系?”楚碧痕闻言面色愈见冷漠。
“阁下就是楚碧痕吗?”唐雪见扬声探询,“我们正是担心你遭了不测,这才来此。”
楚碧痕先是不解,随即恍然朗笑,一副心神舒畅的模样,“哈哈哈!好啊,那个贱人总算是要死了!她联合外人骗我沉眠,自己反倒去外面逍遥快活,自我苏醒,没有一刻不想生啖其肉!她现今果真是要死了!这便是报应,今后,偌大世界,我楚碧痕总算能亲眼看一看,不必再受人愚弄!如僵尸腐木一样留在这苦寒之地煎熬!”
听她笑声如雀,盘旋当空,这样开怀模样,话里所说却是毒辣阴险。
神剑门众人不知当年实情,一时间竟真以为此事另有隐情,哪里知道,当初是楚碧痕心志不坚,主动沉沦幻梦不肯脱身。而今她不知得了谁人相助,一朝出世,反倒心生怨怼,思及楚寒镜能在人世间行走,过上她羡慕了千万个日夜的生活,她便嫉恨交加。
“楚姑娘,”唐雪见方才调息压制内伤,此时也是勉力开口发问,“不知可否告知这里发生了什么?神农洞口的封禁不知被谁强行破除,梭罗树业已全然枯萎,按说姑娘性命系附此树,然而为何你现在却毫无异状?”
“我凭什么告诉你们?可笑,别以为你们告诉我一个好消息,我就会感激涕零,用不了几天,本座就能行走自如,届时自然会知晓楚寒镜那个贱婢的死讯,倒是不劳尔等相告了。”
听得这番狂言,神剑弟子不由皱眉,楚碧痕与楚寒镜实乃嫡亲姊妹,莫说是血浓于水,实在是异体同命的关系,为何性情差异较之两个陌路人还要相去甚远?此人非但没有楚寒镜那样宗师的胸襟气度,就是心思亦更偏激毒辣。
所谓话不投机,道不相同,楚碧痕全然不顾及来者脸面,而今也只好做过一场。
景天在一旁哑巴似的,其实反倒看得最分明,他细细体悟方才楚碧痕所用的剑招,直觉其中气机变化十分熟悉,细细回忆,最终却觉得这招式竟酷似邪剑仙的九幽通痕剑气,只是楚碧痕还练得不到家,未能得其中三昧,又以冰寒灵机代替鬼气,故而他不曾立即察觉。
他突然开口提醒同伴,“她和邪剑仙打过交道。”
“什么?那魔头就在此处吗?”两位师兄当晚在青鸾峰上直面过邪剑仙风采,颇有些杯弓蛇影,环顾四周,这月幽之境里一片空寂,除却冰花霜草,并无什么遮拦处。
景天闷声道:“他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