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十三年四月初五,分宜县与新喻县交界的官道上,明清两军相隔约莫三里的距离对峙。
按照约定,方圆二十里之内双方兵力皆不可多余千人,于是,西南经标的左虾营和明军的铁骑营便勒定了战马,观察着对方的动向。
云朵在天空缓缓飘过,为两军之间的官道遮蔽了些许日趋灼人的阳光。而此时,分别打着“太保兼太子太师,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经略湖广、广东、广西、江西、云南、贵州六省,总督军务兼理钱粮”的洪字大旗,和打着“太子太傅,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左都御史,总督广东、江西军务兼理钱粮,大同侯”的陈字大旗的两个掌旗手,在经过了短暂的交流后便分别返回了各自的阵营。
接下来,两匹良驹缓缓地越众而出,向着两军阵前的中点闲庭信步般的踏步而来。片刻之后,这两骑便在相隔两米左右的距离在各自的主人的约束下停了下来,互相对视着,一如它们各自的主人那般。
一个,身着九蟒四爪马褂长袍样式蟒袍,项挂朝珠,红宝石顶戴下却是一顶暖帽,一根苍白的金钱鼠尾从暖帽下钻出个尾稍的枯槁老朽,唯独是那一双看似浑浊的眸子犹不时闪烁着精光;而另一个,简简单单的穿了一身绣着仙鹤补子的绯色盘领右祍公服,乌纱安稳的戴在打理得整整齐齐的束发之上的盛年文官,嘴角上带着一丝风轻云淡的笑意。
“洪督师真是好胆魄啊,本官虽非武人,但亲手杀死的贼子蛮夷也不在少数。尔竟真的敢孤身一人来见我,就不怕我这公服之下藏着一柄装填好的燧发手铳?”
督师那两个字,着实扎了洪承畴一下子,以至于的嘴角都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只是对于陈凯的调笑,他却只是冷哼了一声:“陈制军若真舍得信誉,老夫自也愿意奉陪。”
“确实舍不得呀。”撇了撇嘴,陈凯继而笑道:“当年在英德,洪督师悭吝一面。后来本官寻思着,令弟承畯正在泉州,本想请其代为联络,却听说其在乡里修了个双忠庙,那许远戟指处正是阁下家的大门,便只得作罢了。今番若非是侥幸俘获了些旗人妇孺,怕是得巴巴的赶到长沙才能见得到阁下了。”
英德那一战,是二人的第一次正式交手,前前后后二人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八个字尽皆玩了个炉火纯青,结果却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陈凯击败了苏克萨哈,夺取了江西门户南赣;洪承畴杀死了连城璧,夺回了广西门户梧州。一来一回,也可以算是打了个平手。
之后的日子,双方私底下虽有些明争暗斗,但陈凯忙着恢复地方民生同时积蓄力量,洪承畴则操纵着长沙幕府为满清撑到西营三王内讧,正式的交手便再没发生。此番,陈凯已经收复了几乎整个江西,并且将当面之敌军削弱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而洪承畴那边,在他的支持下,清军在云贵进展顺利,灭国之功似也在五指之中。
“老朽年迈,吹不得风。阁下有什么想问的,便直言吧。”
旧,二人确实没什么可叙的。而且,如今陈凯已经杀到了湖广的大门口儿,他既要为了灭国大军保全后路,理论上保守些也是任谁都说不出个不是的。
但是,有些事情上面常理却是说了不算的。此间他确有几分好奇于陈凯的匪夷所思,但是出于本能,他却是更希望能尽快结束这场交易——无论是对清廷、对他身后这支大军、亦或是对他个人,都是最好的选择。
“洪督师倒是拿捏了本官尊老爱幼的高尚品格,既然如此,本官也不浪费彼此的时间了。本官记得,当年阁下兵败松山,烈皇以为阁下义不辱身,曾一度设祠祭奠。不知午夜梦回,对此,阁下是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呢,还是骂一句猫哭耗子假慈悲呢?”
说起来,催逼速战速决导致他兵败被俘的是崇祯,误以为他以死殉国并大张旗鼓祭奠的还是崇祯。这些年来,光是此事洪承畴已不知被多少人羞辱过——左懋第、金声、孙兆奎、甚至就连夏完淳那个小娃娃都敢当面揭他的伤疤。如此说来,却也不差陈凯这么一号了。
此间,陈凯说得轻飘飘的,似乎并没这当什么事儿,只是寻常闲聊一般。但是,如此羞辱,若换是从前,他必要让此人血溅五步,可是现在:“这就是阁下的问题?”
“不是,只是好奇罢了。”
陈凯很自然的摇了摇头,却只看得对面那人的怒意更甚。不过,他也没有让其忍耐太久,便直言不讳道:“勤政却不能爱民,廉洁却不能守法,志大才疏、急于求成、多疑好杀、刚愎自用,烈皇确实是个昏君,这辈子就只有死了社稷这一件事情值得称道。不过,这却并不足以构成你背叛这个民族的理由。更何况,你还是在鞑子入关之前便以督师之尊降虏。本官一直很好奇,是什么促使你不顾身后骂名,故也曾四下打听过,倒也听了一些传闻,所以想要向洪督师求证一下。”
求证?
闻言,洪承畴只是冷笑了一声。这么多年来,他早已是唾面自干了:“阁下既要羞辱老夫,那就请便吧。”